萧雁迟的眼皮跳了跳,身形微颤地看向屏风。
薄绢面上,稀疏的笔墨,柳梢梅萼自成风骨,宛如从屏风后绕出的这个人,文隽俊秀,风华绝尘。
江淮凝目看向倒在地上的校尉,又把视线落到了萧佶的脸上。
他的脸素淡如雪,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纵然仍有疑虑,可隐约里却又明白了什么。
“萧祭酒……”他一字一句地吟念,“我实在没有想到。”
萧佶微微一笑,含了几分文人的儒雅端沉,却又隐隐藏着浮跃而起的得意。
“人世间想不到的事可太多了,可有一条真理总归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少管闲事。可惜,江侍郎不懂,我本不愿意伤害你,令尊当年是忠义热血之将,我深深钦佩,若非无奈,我也不愿意杀他。”
江淮一怔,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瑟,双目充血地看向萧佶,凛声问:“我爹是你杀的?”
萧佶目光淡掠向躺在地上的校尉,恍如叹息,“就是刚才那一招,他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你都看见了,我故意再使这一招,就是想让你看一看,人之将死,还是别让你留遗憾了。”
话音甫落,萧雁迟忙飞奔过来,挡在江淮身前。
“父亲,别杀他。”
萧雁迟的唇颤了颤,目光中满是脆弱的恳求,“把他关起来,我保证他不会坏事,求您了,您已经杀了冉冉,不要再杀害无辜了。”
萧佶看着他的儿子,脸上那份怡然的笑意渐渐冷却。
“雁迟,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成大事绝不能心慈手软,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若要对自己的敌人心软,就等于是在自掘坟墓。”
萧雁迟上前一步,哀声央求:“我只心软这最后一次……”
风咽轻啸,他只觉腰间一空,低头看去,那天禄僻邪的赤铜剑鞘已经空了,剑光寒烁,随着江淮清扬的衣袂,刺向面前的父亲。
萧佶并不急着迎敌,只素身而立,看着剑尖一点点逼近自己的喉间,嘴角噙起一抹蔑意,剑风撩动他薄绸的衣襟,略一闪身,气势汹汹的杀招擦身刺向虚空。在轻尘飞溅的一瞬,萧佶将手抚向了自己的腰间。
薄刃软剑灌力而起,宛如一道鬼影,迅疾地刺向江淮。
萧雁迟的心砰砰跳,他知道江淮一定不是父亲的对手,他想立即上前相救,可在慌乱中拾起的几分急智阻止了他这样做。
他紧盯着两人的身形,在剑刃即将刺入江淮身体的一瞬,快步上前,一掌劈到江淮侧肩上,把他的身体打歪了半寸。
血肉碎裂的闷顿声传来,江淮轻飘飘地倒地,胸前渐有血水渗出,洇透了纤薄的青衣。
可就是因为刚才被萧雁迟打歪的那半寸,剑没有刺中要害。
萧佶不满地瞥向萧雁迟,“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雁迟垂眸看着倒在地上、已晕厥而不省人事的江淮,道:“父亲已经将他刺伤了,就把他交给我,出了这么多血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行吗?”
萧佶目光如炬,紧盯着自己的儿子。
萧雁迟在他的注视下,缓慢道:“我以后都听父亲的。”
屋中一阵死寂的默然,萧佶突然转过了身,说:“把这个校尉的尸体处理了,还有派人暗中守住长安城外的各条驿道,若遇你大伯向外递信的信使,一律截杀。记住,把尸体处理干净,要做到了无痕迹。”
萧雁迟蹲下,自袖边沿撕下一截绸带,把江淮胸前的伤口缠住,问:“为何要如此?”
“他打得一副好算盘,想把你调出长安,而自己率精兵坐阵京都。这样,你爷爷若是胜了,他还是世子,地位无可撼动。你爷爷若是败了,他有大军傍身,又占据绝佳地势,不愁趁乱再起。”
“可若是这样,咱们父子就成了那出头的筏子,给他人做嫁衣的蠢货。你爷爷赢,咱们得屈居人下,没准半截还得被人家当成镇主的逆臣给灭了。你爷爷输,那得先把你手里这点家底打光了,到了连保命的护身符都得拱手交出,还能有什么指望?”
萧雁迟愣愣地看着眼见这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精明似魅的父亲,听着他言辞清淡,却把一切算计得滴水不漏,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依父亲的意思,咱们不管爷爷了?”
“不管。”这两个字,萧佶说得干脆且冷漠。
“萧逸已调了五万北衙军去解宛州之围,京都空虚,咱们稳住了,伺机而动,这山河变色,天下易主就在眼前,且让萧逸和你爷爷耗去,他们斗得越厉害,内耗得越多,咱们坐收渔利的胜算就越大。”
萧佶斜勾了唇角,“此事本来不必如此麻烦,可谁让你爹晚生了几年,有个大哥挡在前边,什么都得仔细谋划着,不然一个不小心就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略有感慨,柔缓了声调,“雁迟,爹只你这么一个儿子,这些苦你以后都不必吃,你只要好好地站在爹的身后,这锦绣江山,还有昭阳殿里你心心念念的美人,最后都是你的。”
说罢,他推门而出,却见余氏慌慌张张地回来。
萧佶定了定,脸上那精深谋算的冰冷甚至残忍迅速褪去,转而又变作了那温默和善的书生文官、最宽厚体贴的夫君。
他揽袖,搀住夫人的胳膊,温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余氏瑟缩了一阵,满面歉疚,带着哭腔道:“三郎,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一片好心啊……”
“云蘅她找到我,说她挂念璇儿,可往宫里递了许多遍帖子,都被驳回来了。她一个劲儿地哭,说这孩子记恨她。我心软了,就答应带她进宫,让她藏在随行的侍女里。可谁想一进昭阳殿,她就朝着璇儿去了,拉着她哭,说宛州的乱子一传入京,她心里慌得不行,就想见一见楚玥,然后带着儿女躲去乡下,求璇儿开恩,别让她们母女分离了。”
“我眼瞧着璇儿那小薄身子晃得厉害,不一会儿就捂着肚子惨叫,御医们齐齐涌了进去,没多久陛下就来了,他冷着张脸让我回来,把云蘅扣下了……”
“胡闹!”萧佶气得浑身发抖,“你长没长脑子?这个时候你领云蘅进宫干什么?你当是璇儿不见她吗?是陛下命人截了她的帖子,那帖子根本就没送到璇儿跟前!”
他负袖在院子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叉腰怒道:“你别以为今上对外宣称中宫一切安好,那就是真安好。御医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值守在昭阳殿,孩子才五个月就备好了稳婆,连岁末的命妇参拜中宫都取消了,这么个如临大敌的架势,她能是真安好吗?”
余氏被训得低头抹泪,“我哪里能想到这么多?你跟雁迟天天忙得跟什么似的,我也不敢去打扰你们,也没个人问啊……”
看着夫人内疚落泪的模样,萧佶心软了,脸色缓和些许,只道:“你也别哭了,都这样了你哭有什么用?我进宫一趟,去看看璇儿,这些日子外面事多,你就待在王府里别出门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抬手指了指余氏,“少跟云蘅瞎搅合,那也是个没长脑子的。”
……
昭阳殿里一阵纷乱,宫人御医脚步叠踏,进进出出。
御医在檐下放低了声音,神情凝重地向萧逸禀奏:“陛下,这孩子无论如何也得怀足了七个月才能生。还剩两个月,万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萧逸望着端出来的热水,上面飘着零星血丝……心里一揪,朝御医摆了摆手,把高显仁叫到跟前,吩咐:“从今儿开始昭阳殿的守卫再添一倍,凡是要进殿的人必须先来禀奏朕。”
高显仁应下,犹豫着问:“那云蘅郡主如何处置?”
萧逸瞥了他一眼,道:“先把她拘在偏殿,待会儿朕再去跟她算账。”
说罢,他抬步子进了殿门。
楚璇已安稳躺在了床上,刚才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已过去了,如今只觉得虚乏,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浑身软得跟棉花似的,见萧逸进来,连坐都坐不起来。
她见萧逸脸色铁青,眉宇间浮掠着股煞气,好像要把什么人剥皮抽骨一样,便想缓和下气氛,躺着歪头道:“我刚才疼得厉害时,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
萧逸弯身坐在床边,想把她挪到自己膝上,可手一触到她柔软的寝衣,在空中滞了滞,又收回来。就这么垂眸望着她,勉强牵动了下唇角,道:“说来听听,叫什么啊?”
“萧留。”楚璇双手交叠抚在襟前,目光柔婉,充满憧憬,“我一定要把他留住。”
萧逸在心底默默吟念了几遍,觉得还挺好听,既朗朗上口又温暖,正想夸楚璇两句,却见她含笑道:“字,我也想好了。”
“就叫富贵。”
萧逸嘴角一抽搐,神情微妙地看向楚璇。
她美滋滋道:“他注定是天潢贵胄,要活在云端的人儿。我想小字嘛,不必太文雅,朴实些,富贵,富贵,叫着多顺口,还贴合他的身份,多好。”
萧逸咽了一下口水,支支吾吾半天,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璇察觉到了他的沉默,一下收敛起笑意,捂着肚子嘟嘴看他,“你觉得不好听吗?”
萧逸瞧着娇妻惨白的脸色,瘦削的轮廓,以及……那满眼熠熠闪耀的星光,一狠心,点头,诚恳道:“好听,太好听了,以后他就叫富贵,不改了。”
楚璇得了肯定,好像忘了身体的不适,笑靥如花地将萧逸宽大厚实的手掌抚在自己的胸前,歪头看向他,认真道:“我喝过药了,我这几天也好好吃饭了,母后的法子很管用,我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我一定能把他生下来,你说是不是?”
望着她那双清澈、充满渴求的眼睛,萧逸只觉得心里发酸,哑声道:“能,一定能,我会守着你,帮着你,这孩子能托生成我们的孩子,一准儿是积了几辈子德的,该是个有福气的。”
都这个时候了,萧逸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楚璇暗自嗤笑,在温馨甜蜜里闭上了眼,安然进入了梦乡。
萧逸一直守在床边,轻轻拍着她,就像她刚入宫那会儿,年纪还小,生了场重病,晚上总睡不踏实,他便是这样耐心温和地拍着她,哄着她,让她渐渐在自己的怀里沉睡过去。
他们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该吃的苦一点没少吃,上天也该睁开眼睛垂怜一下他们了。
萧逸在殿里坐了许久,直到高显仁进来,低声道:“萧祭酒往内直司递了帖子,想进宫探望娘娘。”
萧逸起身,给楚璇掖好被角,放轻脚步退了出来。
外面阳光炽盛,落在青石砖上,照出昨夜大雨滂沱后的淋漓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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