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旦在脑子里成形,楚璇就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淡然镇定。
她一面与梁王周旋着,一面分出视线瞟向屏风,屏风本是以浓淡交宜的水墨绘制而成,那抹人影落在上面,化作了鸿雁振翅背后碧水湛天间的淡淡阴翳,无任何突兀之感。
天间的一抹阴影,不显山不漏水,却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人间,伺机聚敛成风云,狂啸怒扫这平静山河。
楚璇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她再抬头看向梁王,梁王好似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神情一敛,歪头看向屏风,劲朗的眉宇间浮掠起些许忧意。
这样的表情,楚璇几乎从来没有在外公的脸上见到过。
他是敛权自用的藩王,是不择手段的枭雄,从来只会为利益得失、僚臣是否忠心而或喜或怒,他血冷心硬,情义寡淡,像这种牵动了太多情绪的忧悒似乎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楚璇垂下眼睫,猜测:难道说这幕后黑手和梁王之间不只是单纯的相互利用的关系……
“璇儿,你倒是脑筋很清醒。”
梁王的话把楚璇从幽思里唤了出来,她抬起头,见梁王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当年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如今也会为自己的前程而算计了,你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了自己与梁王府划清界限,甚至连你的父母都不要了?”
楚璇心一紧,缩在袖纱里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她在来时就已经想到外公会把她的父母搬出来了。
她最担心的不是与父母离心,而是会因为她的叛离而让外公怀疑她的父亲。
活在权术中央的人,所做的每一次抉择都是利益相关,就算她自小便与父亲分离,可他们终究是父女,女儿义无反顾地奔向对立面,就算她的父亲一直以来看上去都是敦实可靠的,受女儿的连累,其忠心难免还是会被重新考量的。
更何况,她的外公还是如此的多疑。
楚璇寡淡地笑了笑,漫然而不在意道:“出嫁从夫,自我入宫那一日起,其实我就顾不得他们了。”
她微顿了顿,眼底有轻怨沉落:“从前我太傻,没想透这个道理,总想当个孝女,为了救父亲,为了挽救家族而差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而到头来又怎么样?他们最爱的还是长在他们身边的儿女,对楚玥永远与对我不同。既然这样,我就安心做我的孤女,我对他们没有所求,他们也别来拖累我。两不相干,各凭本事地活。”
梁王目光锐利,射向楚璇的脸,似乎想要辨别一下她话中真伪。
楚璇抬起下颌,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
梁王道:“你这话其实也没错。”他面容凛寒,缓缓道:“那么接着说说你是打算怎么处理与梁王府的关系,就像对你父母那样一刀两断?璇儿,我可是把你从小养到大,我跟你父母不一样。”
楚璇敛却了脸上的轻慢之意,无比端正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外公,娇唇浅靥,乖巧且诚挚:“外公,我是真得想做您的乖孙女的。”
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我长大了,见到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哄了。我对您来说,到底是外孙女还是可利用可丢弃的工具,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当年我都快要定亲了,大舅舅在背后散播我和陛下暗通款曲的谣言,把一个闺阁里女儿家的声誉毁得一干二净。我倒如今都相信那是他为了向您邀宠而自作的主张,可是后来任凭谣言流传于世家坊间,您不是也听之任之了。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若是那时陛下狠心不要我,我以后该怎么活?”
梁王面若凝冰,半点表情也没有,这小女儿家含嗔带怨的话根本打动不了他的铁石心肠。
楚璇也不在意,继续温平和煦地说:“要说我这位大舅舅,那可真是心机深厚,阴沉多思之人。我都遂了他的意进了宫,他还是不放心,借母亲之手往给我的香囊里塞了红麝粉。外公,我可只是贵妃啊,大周祖制,没有子嗣的妃嫔将来是要殉葬的。我若是乖乖听您的话,帮您把陛下从皇位上拖下来,这朝中勋贵要求我依制殉葬,您能费心保我活命吗?不能,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工具,凭什么要新帝冒着授人以话柄的风险去保?”
她清淡地笑了笑:“我也是最近才把这些事都想明白了。过去的种种,都是我的命,我全都认,我谁也不怪,我也不记恨谁。可是往后的日子,我要依照自己的心意活,我要为我自己精打细算,我要学楚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旁人的事哪怕是我父母的事、您的事都一概跟我没关系。”
屋中一时沉寂,没有人说话。
梁王坐着,像是陈年老松般冷峻端稳,默了许久,突然抬起头看向楚璇,厉眸里闪着刀锋般的冰寒光芒:“你怀的这孩子有三个月了。”
楚璇听他陡然提起孩子,不知他意欲何在,下意识捂住腹部,暗含警惕。
梁王的声音渐变得悠然:“那红麝虽被磨成了粉,药力大不如前,可被它伤过的身子想要调理好,少说也得半年,加上孩子在你肚子里的这三个月,璇儿,你是从去年就知道了红麝粉的事,却一直隐忍不发?”
楚璇一凛,只觉有什么在脑子里轰然炸开,脊背被汗浸上,凉涔涔的。
她自以为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了,以为把说辞都尽量润色到最严密了,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梁王不愧是个老狐狸,抓住了这一点,果然顺着往下问到了楚璇最害怕的事:“让我想想,这九个月里可发生了不少的事,鸢儿不明不白地被杀,宛州的计划夭折,你当初可是在我跟前喊冤辩白,掉了不少的眼泪。若是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怀了异心,那我是不是可以认定,后面的事你都没跟我说实话?”
楚璇抚住腹部的手缓缓合拢,攥成拳,隐隐发抖。
这本就是盛夏,酷暑燥热,虽然书房里有冰鉴,可静心久坐才会生凉,像楚璇这样高度紧张地谋划算计,又兼恐惧渐渐漫上心头,不一会儿就觉浑身被汗浸透了,手心里都黏腻腻的,抚在柔软微凉的丝缎上,几乎要打滑儿。
不知是不是恐惧太甚,她竟觉得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不行,她得想法儿自救。
楚璇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孩子是依附她而生的。
这是萧逸和她盼望了许久的孩子,她一定得保住,她要带着他自封后大典上一步步走到萧逸的身边,从此他们会过上和美安乐、永不分离的日子。
这是她梦里的日子,是她期盼已久的,为了她的夫君和孩子,为了往后余生,她必须得是这世上最坚强、最聪明的女人。
她深吸了口气,无畏地抬头:“没错,我就是没说实话。”
梁王的剑眉翘了翘,脸上的阴鸷反倒淡了许多,生出些许好奇,仿佛没料到楚璇有胆量应承得这么痛快。
楚璇道:“我把萧鸢在宛州的计划泄露出去,不单单是因为对他有怨恨,还是为了向陛下表忠心。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主意了,我得对他死心塌地,我得让他信任我,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保护我,也只有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她微微一笑,流露出小女儿的天真和挚情:“他本来就是喜欢我的,不然凭我做的那些事,在他手里死上十回都不止了。只是他不信我……这都是被您连累的,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啊。我现在年轻貌美,朝他撒一撒娇就什么事都过去了,可若是长久不能与他交心,难保将来不会突然冒出比我更年轻貌美的女人,那我可怎么办啊。所以只能对不起二舅舅了,想要人信任,总得拿出些投名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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