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今夜仍是无眠。
自打萧家问罪倾塌,他已有许久未能安心好眠,哪怕请教了许多高僧指点,心底里仍是焦灼躁动,或忧或怖。即便寻了美人美酒,仍不见半点效用——仿佛是从云端跌进荆棘,他在外装作仿若无事的平和模样,到了寝居关上门扇,诸般情绪便排山倒海般卷过来,令他心中如背负万钧般沉重。
这股沉重,在决意除掉太子后,稍稍缓解。
仿佛只要那个人死了,他所有的担忧都能烟消云散。
而今日太子出巡,永王筹谋半年的事都系于这一场搏斗,焉能安心?
在太子出京后,他仍如往常般回宫陪伴景明帝片刻,月朗风清,心平气和,只字不提政事,只拿些文章诗赋来说。过后为避嫌疑,也没去两位萧贵妃那里,径直回府,从后晌到深夜,便如热锅蚂蚁,焦躁不安。
到此刻夜深人静,他也没去美人帐中寻欢,只管站在窗边,瞧着深沉夜色。
夜风侵入衣领,冰雪般寒冷,他仿佛浑然不觉,两只手扣紧了窗沿,眸色深浓。
目光望向远处,苍穹如幕,入眼漆黑,但他知道那个方向有皇宫的金銮玉阙,至尊权位。而今日过后……永王冷沉的眼底逐渐浮起笑意,直到看见墙头那道黑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仿佛是眨眼间冒出来,又仿佛站了很久,而他满府侍卫如云,却没半个人察觉这不速之客。
永王眼底的笑意霎时僵住,定了定神,再瞧过去,便见那人仍负手而立,衣衫翻飞。
——梁靖!他是何时来的,来做什么!
不是说前两日太子已遣他出京,去别处办差了么!
诸多惊惧疑惑袭来,永王瞧着梁靖那堂而皇之的样子,惊出半身冷汗。
他费尽心思,自以为良机难寻,派了人去伏击刺杀太子,而此刻太子的人手悄然潜入府邸,他却无知无觉。倘若此刻梁靖骤然行刺,他如何躲得掉?
满心惊惧令永王面色微变,旋即强自镇定,屏退左右。
——梁靖既不是为刺杀而来,闹出动静显然有害无益。
殿外仆从侍卫皆退出去,梁靖脸色冷沉,一跃而至门前,沉声道:“殿下倒不惊讶?”
“不速之客也是客,何必惊讶。”永王倒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回身斟茶来喝,“夜闯王府可是重罪,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小舅子,仗着我每回都不计较,竟这样无法无天了?”
“小舅子?”梁靖咀嚼这个称呼,眼底尽是冷嘲。
墨色的夜行衣微动,他藏在背后的左手伸出,将一枚带雨的斗笠仍在地上,“殿下未必认得这东西,却应该知道它来自何处——怀德驿的眼线连夜赶过来,脚程倒快,只是人太蠢,自投罗网。”
怀德驿三个字吐出来,永王心里已是咯噔一声。
尚未缓过神,梁靖下一句话便如五雷轰在他头上,让他几乎没能站稳。
“怀德驿那边递来的消息是,太子已经遇刺,回天乏力。”
轻描淡写的语调,甚至带着诡异的笑意,仿佛太子被刺的事无关轻重似的。甚至有那么一瞬,永王怀疑梁靖会不会是梁家安插进东宫的卧底,处心积虑,只为今日一役,而后借便来向他传递消息。
但他很快否决,亦从中觉察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压低声音道:“再说一遍?”
“太子遇刺,回天乏力。”
简短而清晰,字字撞进永王心里。
永王惊愕莫名,却听梁靖续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很高兴。”
永王一时哑然。倘若此事当真,他当然高兴,但此刻……他眉目冷凝,沉声道:“太子视你为挚友,一向器重提拔。”
“无需提醒。我只是转述那人的话。”梁靖扯了扯嘴角,享受过将对方心绪玩弄于股掌的乐趣,退后半步,“那人已进了东宫,连同刺客同谋,也都会押回来。这些人里总会有骨头不够硬的,太子叫我提醒殿下,若亡羊补牢,他或许还存一念之仁留下性命。若执迷不悟,这些证据送到御前,刺杀储君的罪名,没人担得起。殿下,好生掂量。”
说罢,转身出了殿门没入夜色,如同来时无声无息。
只留永王愣在当场,脸色青白交杂。
焦躁不安了整个后晌,他想过会传来刺杀失败的消息,甚至做好了撇清干系的准备,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等待他的会是这般结果——梁靖既对东宫忠心耿耿,如今云淡风轻地来他跟前耀武扬威,显然是太子安然无恙。
那么这一回,不是他阴谋刺杀,而是太子设计诱他入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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