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池嘴角一扯,不等肖氏接到头顶茶杯,便反手将整杯茶水倾泻下,口中惊叫道:“哎呀!兰儿手抖!二夫人没事?兰儿毕竟不是丫鬟,做不习惯这等事情。”
肖氏陡然被热烫茶水浇了满头,顿时一脸狼藉。她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拿帕子擦着脸。
沈兰池这丫头必然是故意的!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肖氏一甩帕子,竟指着沈兰池的鼻尖,破口大骂道:“你以为你和丫鬟有什么区别?!你爹不过就是个鸠占鹊巢的野种,一个烟花女子生的贱籍之后!人家真真正正的沈辛固大少爷早死了八百年了,你爹从前不过一介陪读,又哪能担的起安国公府的家业?”
沈兰池闻言,陡然一愕。
见她愕然,肖氏心底微微爽快,便冷笑继续道:“陪读的女儿,不是丫鬟,又是什么?我家老爷于你爹有数次救命之恩,便是为了这恩情,将你赔给我做洗脚丫鬟,那也是应当的!”
沈兰池大睁双眸,心底一片震动。
难怪父亲总是对弟弟如此包容,难怪母亲提及此事,总说“这事儿不能明说,若不然整个家便会散”;这肖氏口中的话,保不准就是真的!
“二夫人,此话当真?”沈兰池问道。
“我何必骗你?”肖氏冷冷道,“此事你爹娘俱知道,你若不信,回去问问你娘,或者是你那好祖父便是。”
沈兰池怔了一会儿,便低下身子,道:“谢过二夫人了。”
她躬身时,眸光微动,手攥的极紧,似乎是下了什么念头。
说罢,便要告辞离去。肖氏看见她的背影就怒,也不加挽留,只是在兰池走后,将沈大夫人准备的添妆之物尽数扫落在地,口中恨恨叫骂着什么。
待沈兰池出了二房,却并不回家,而是在街道上立了许久。半晌后,她才平定心绪,转身对碧玉道:“你去找些市井里的贩夫走卒来,要能说会道、平日就爱说些市井传闻的人才行,越快越好。”
碧玉有些不解,却并不敢问些什么,只觉得此时的小姐面色有些吓人了。
沈兰池见碧玉领命离去,表情登时一凛。
——父亲迟迟不肯放下这安国公府的荣华,怕是要把命都赔上去。若要救父亲一命,恐怕只能孤注一掷了。就算不是真的,那也要当成真的。
好一阵子,她才重拾了往常笑意,归家去了。
***
过了几日。
西市等地的井口酒家,忽的流传起一道异闻趣事来,说是那安国公府的大老爷本不是大老爷,只不过是老国公在外风流时留下的庶出子,顶了大老爷的名字,鸠占鹊巢,领了安国公府的家业。言辞之间,俱是同情沈二老爷的。
这流言越传越猛,很快,连权贵遍地的城东头都有人开始暗暗传言了。
沈辛固自然也听到了这传闻。
他知道,这消息必然是弟弟为了重新夺回家业而放出去的。
每每思及此处,沈辛固总是一阵惘然。
他曾待这个弟弟真心实意,却未料到如今二人嫌隙横生,已到了这等地步,再不是当年同被而眠、分衣而卧的沈良与沈辛殊了。
他继承这家业,令安国公府成为楚京头一号的权贵,原本就是为了报答父亲沈瑞与弟弟沈辛殊的恩情。就算是分了家,那也是因为弟弟闹得太过分,他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弟弟真的翻脸不认人,要与他放手争夺家业,令沈辛固顿觉索然无味。
这一夜,东宫又发召令,沈辛固却称病不出,只在自家院中反复踱步,徘徊不停。沈大夫人知他心中忧虑,便上前安抚道:“老爷,那些流言无根无据,不必放在心上。国公爷说了您是嫡长子,您便是嫡长子。”
她对夫君极是爱重,见到沈大老爷神情怅惘,心底也不好受。
沈辛固闻言,叹道:“夫人,是我耽误了你。”
沈大夫人疑道:“老爷这是哪儿的话?”
沈辛固道:“我本是贱籍之后,一介私生子,连名分都不应有。而你乃是权贵季家之女,你我门楣如有天差地别,我原本是娶不得你的。”
沈大夫人听了,便笑道:“哪儿的话?嫁人最要紧的便是顺心。若是嫁的郎君虽权势赫赫,却一点儿都不贴心,那也只不过是换个地儿孤独一生罢了。你瞧那陛下的后宫之中,多少女子皆是如此?夫君待我极好,也无三妻四妾,除了从前被那二房拖累之外,并无什么不周之处。”
见沈大夫人如此豁达,沈辛固一叹,道:“夫人不曾嫌恶我出身,令我倍生慷慨。可如今我却想另做一件令夫人生恶之事,心中未免有些愧疚。”
沈大夫人问道:“老爷这是何意?”
“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当初我问夫人,若是没有荣华富贵,夫人可还愿意与我共度此生?”沈大老爷道。
“自然是记得的。”沈大夫人答,“当日我说,只要夫君儿女在身旁,便是粗茶淡饭也无妨。今日我依旧要说这句话,那些名利都是虚的,还是家人最紧要。”
沈大老爷闻言,向来寡淡的面庞,便如冰面破裂一般,露出了复杂神情来。他低下头去,避着妻子目光,声音微哽,道,“我兢兢业业数十载,也不过是为了报答沈家养育提拔之恩;如今正经的嫡子不受我这份回报之情,我便觉得……有些不值当了。”
“老爷……”沈大夫人悄唤一声,心底亦是无奈。
权势当前,也难为沈辛殊如此作为。
“若是我要将这家业交给,二弟,夫人可会有所不满?”沈大老爷问道。
“……”
要说不如意,沈大夫人心底必然是有的。她非圣人,也对这权势富贵有些执念,更何况她本就是从小金娇玉贵长大的季家女儿。可看着夫君神色,她便不忍心说出那等话来了。
“只是个安国公府的名头,我倒是不在意。”沈大夫人想了会儿,道,“就算是将安国公府给了二弟,凭借老爷的才能,也必然不会真的令我过起粗茶淡饭的日子。可若是老爷不知上进,就此颓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妻子如此洒脱,沈大老爷心下酸涩,又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
夫妻两商议一阵,决定明日便去见老安国公,商议将家业交给沈辛殊的事情。
***
沈兰池白日去了西市,傍晚归家时,马车却在东城门牌前被唤住了。
“兰池。”
她听闻陆麒阳熟悉嗓音,便撩起车帘来,向外望去。只见世子骑马佩剑、手牵缰绳。正是将要入夜之时,一道金红残阳低低穿过楼宇瓦阁,将他身形披上一层将晕未晕的金色;马蹄下影子斜长,一直延到街对头去。
“世子爷寻我何事?”沈兰池低垂了眼眸,答道。
“你父亲那事……”陆麒阳斟酌了下言辞,道,“可要我帮忙压下?”说罢,他抬起眸光,眼中亮堂如星,似一只摇着尾巴前来祈求主人爱怜的家犬。
沈兰池微愕,顿时明白陆麒阳的想法——他以为此事乃二房为了争夺家业所为,因而想要压帮忙下京中纷纷流言,助她一臂之力
沈兰池心中微暖,摇头道:“不用了,这事儿是我做的。”
陆麒阳怔住,随即了然她的用意。可无奈何,此时的他应当是“不知道后事、根本没有重生过”的状态,他只能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道,“兰兰,你这样做又有何用意?”
果真,沈兰池叹一口气,做困扰道:“说了你也不懂。”
陆麒阳险些笑了。
他懂,他懂。
可是他得懂装不懂呢。
“我有些懂。”陆麒阳道,“你这是急着嫁给我,所以想办法令家中丢了荣华富贵。如此一来,即便我二人订了亲,陛下也不会有所猜忌。”
沈兰池闻言,道:“在你眼里,我便是那么浅薄的人?”
陆麒阳道:“玩笑话,玩笑话,兰兰莫要当真。”说罢,他一扯缰绳,调转了方向,道,“我还要去军营一趟,便不与你多说了。”
“这么晚还去军营么?”沈兰池微探出了身子,道,“世子爷也是忙得很。”
“是啊,近来忙得很。”陆麒阳侧过头,朝她投来一道眸光,道,“这京城的天马上要黑了,日头一旦落下去,外边便极是危险,你先回家去。”
说罢,他驭着马,悠然离去了。
那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越来越远,沈兰池听着这马蹄声,总觉得陆麒阳话里有话,好像是对那陆兆业的事儿知道些什么。可要仔细一想,他只不过是说了句“天要黑了”。如今这时辰,也确确实实是天要黑了。
这家伙,到底是不是重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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