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征战几年,建奇功回京之后,唐修衡官居京卫指挥使,掌拱卫京师、守护宫禁职权。
到前年,临江侯唐栩辞去五军大都督官职:长子太出色,他乐得早些赋闲。
皇帝与程询商议之后,前脚准了唐栩的辞呈,后脚就让唐修衡补了唐栩的缺。皇帝从来如此,赏识谁从不藏着掖着,到今年开春儿,又张罗着下旨给唐修衡和薇珑赐婚。
此刻,唐修衡站在天井,打量着屋宇。背在身后的手里,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旋转着。
那年建这所宅子之初,他便知情,打心底赞成。薇珑什么都好,就是大事小情爱较真儿,容不得瑕疵,他就想,让粗枝大叶的飞卿磨她一阵,兴许就把她的性子改了。
然而事实证明,飞卿这小子注定没有让他顺心的时候:那一阵,薇珑每一日都是神气活现,说真是没想到,跟飞卿哥哥一起盖房子,是这样惬意的事。
苗头不对。他抽空过来看了两回,鼻子都快气歪了:在这种事情上,飞卿竟有着惊人的缜密、细致,对工匠的严苛程度,与薇珑不相伯仲。
他当时开玩笑,说你们悠着点儿,别闹出人命,工匠要是气性大一些,早晚让你们俩活活气死。此外,他真担心宅子建成之后,飞卿和薇珑落下待人待己过于苛刻的毛病。
可是,这种事也真是花费多少心血就得到多少回报:这所不大的宅子,今日他又从里到外细看过几次,都找不出一丝不足。
听到两道脚步声趋近,他转身望去。
是飞卿和解语,他的两个异姓手足。
他唇角徐徐上扬。
“哥。”董飞卿、蒋徽异口同声,唇畔同时现出喜悦的笑容。
“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满世界找你们了。”唐修衡往前迎了几步,笑着凝了蒋徽一眼,“往后该叫弟妹了?”
蒋徽笑道:“那可不行。叫他妹夫也行啊。”不同于见到长辈,她此刻心头只有欢喜,格外放松。
“想得美。”董飞卿睨了她一眼。
唐修衡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
董飞卿四下寻找着,“薇珑呢?”
唐修衡用下巴点了点通往后方的月洞门,“你种的那些花草,她看不下去,带着两个丫鬟去收拾了。”
董飞卿又是笑又是好奇,“有法儿收拾?”
唐修衡就笑,“没法儿收拾,只能铲掉。”
蒋徽忍俊不禁,交代郭妈妈给兄弟两个上茶点,自己快步去往后面。
此刻的薇珑,看着被铲得只见泥土不见花草的花圃,吁出一口气,把手里的小铲子放到一旁,取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无意间一瞥,看到蒋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稍稍愣怔之后,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姐姐!”
“事先不知道你和修衡哥会来,回来晚了。”蒋徽快步走向薇珑,又是抱歉又是好笑,“你是来串门的,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薇珑不答,双手握住蒋徽的手,轻轻地摇着,“你总算回来了。”
“嗯,回来了。”蒋徽笑看着面前容色倾城的女孩。
他们几个一直宠着、护着的小女孩,长大了,清雅绝俗,飘然如仙,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眉宇间没了稚气,气质清冷,但是,看着她的目光没变,澄澈、真挚。
薇珑眼中的蒋徽,眉宇间少了些冷漠,多了些柔和。相对来讲,她如今能与昔日的蒋徽齐名,但在心里,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解语姐姐才是最美的女孩子,论才情,她也望尘莫及。
她轻轻地抱了抱蒋徽,“不要走了。我不准你和飞卿哥哥再走了。”
蒋徽拍抚着薇珑的背,语气格外温柔:“我也不想走了。”
薇珑这才顾得上蒋徽先前的话,转头看看花圃,变得气呼呼的,“真不知道飞卿哥怎么想的,好好儿的小花圃,让他弄得丑死了。你也是的,不是回来一段日子了么?竟也看得下去?你们两个,我可真是服气了。”
蒋徽莞尔,“我看着是不顺眼,但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收拾。”
“只能重头布置。”薇珑又笑了,“意航哥——哦不是,唐意航派人回唐府了,稍后把花园里开得最好的月季移植过来。月季四季常开,也容易打理。你看成么?不成的话,我们再商量。”
蒋徽听了这一番话,先是因为薇珑纠正称谓心中失笑,随即便是满心的赞同,“这种事,自然要听你的。”
“晚间我可要留下来蹭饭。”薇珑笑容中的喜悦更浓,“唐意航说,没能喝到你们的喜酒,今儿要让你们补上,我也要沾点儿喜气。”
蒋徽笑道:“求之不得。”
“答应就好。快带我去见飞卿哥。”
两个人携手回到前面。
董飞卿和唐修衡已经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落座,闲闲说话。
两男子都是一袭玄色粗布深衣,气质、举止间有些相似之处——没法子,都是程询尽心教导出来的人,情分又胜过亲兄弟,少许相仿之处,不可避免。
薇珑见到董飞卿,匆匆打量之后,活泼泼地道:“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姐夫啦?”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不准。”
“那就跟你们各论各的。”这件事情上,薇珑和蒋徽无意间达成默契。
落座之后,蒋徽问唐修衡,“怎么提早回京了?”
唐修衡也不隐瞒:“巡视到半路,跟一个地方总兵起了分歧,僵持不下。横竖我是出了名的慢性子,索性跟那总兵耗上了。
“皇上近期记挂着西北固防,让我先把那人的事儿放下,从速巡视完就回京,拿出个缜密的章程。
“我没法子,只好继续巡视,可皇上仍是嫌我走得慢,前几日,索性命人加急赶去传旨,让我快点儿滚回来。“
他说完,董飞卿和蒋徽、薇珑都笑出声来。
唐修衡有点儿无奈地道:“西北固防,我在折子里说的够清楚了,可皇上还是不放心,担心我敷衍了事。其实真没必要。有师父压着我,我怎么敢敷衍?”
早在四岁左右,他就正式拜当今首辅程询为师。师徒两个与董飞卿、蒋徽等人结缘,是相互影响的关系。
薇珑说道:“你那是跟人僵持么?——我怎么听爹爹说,你把那总兵整治得都想悬梁自尽了?”
唐修衡有点儿无奈地说:“他要是不跟我大张旗鼓地唱自尽的戏,我至于耽搁行程跟他磨烦?死也行,关键是他只嚷嚷不上吊。”
董飞卿、蒋徽莞尔而笑。
薇珑对蒋徽道:“他回来的路上,还惦记着那件事儿,继续找辙。到末了,把那人押解进京了。”
“这才是修衡哥办的事儿啊。”蒋徽由衷笑道,“他要是手软,我反倒会奇怪。”唐意航看不顺眼的人,一定是官场上留不得的人,但凡有可取之处的,他也不会闲得跟人置气。
薇珑笑意更浓,以眼神表示赞同。
唐修衡和董飞卿征战沙场的年月,人们都说,两个少年郎的杀气、戾气太重了。要他们对触犯律法的人宽仁,不亚于日头从西边儿升起。
说笑间,四个人全无分别已久的感伤或感慨,因为,那是最没必要的情愫。
他们是手足,不论分别多久,情义都如当初,会随着光阴流转变得更为深厚。对方在不在近前,都一样。
晚间,唐修衡、薇珑留下来用饭,郭妈妈帮着厨娘酌情加了几道菜。
就是稍稍丰盛些的家常便饭,享用的四个人俱是安之若素。
再好的、再坏的日子,除了薇珑,三个人都曾经历。至于薇珑,想要的正是哥哥、姐姐这样待她,她来这里,乐得享有的是在家一般的随意和惬意。
席间,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兄弟两个一起去酒窖选了一坛陈年烈酒。
蒋徽与薇珑也不阻拦。不要说他们酒量极佳,便是酒量寻常,在这样的日子,也该纵情畅饮。
她们吃好之后,让两个男子继续谈笑饮酒,薇珑携了蒋徽的手,走到室外。
她记挂着后面的小花圃,绕到后面,见唐家护卫已经帮友安打理停当,颜色各异的月季错落有致地开放在花圃中。
“很好看。”蒋徽道,“我会让人好生打理的。”
薇珑心安地笑了笑,说起别的事:“前几日我和娘亲、程家婶婶去踏青了,回家之后才听说与你们相关的是非。我之前是因为两位公主每日到王府说话,不然早就过来了。婶婶则是被家里家外的事情绊住了——好些天没在家,搁置的事情不少,都得从速料理。”
蒋徽问:“婶婶一向可好?”
“很好。”薇珑道,“让我转告你,三日后,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她要来看看你们。”
蒋徽欣然点头。
薇珑大眼睛忽闪一下,道:“你们要叶先生出面开建书院的事儿,我多打听了几句。地方可有着落了?若是需要修缮,可一定要找我。”
蒋徽会心一笑,“你得空么?两位公主的府邸,建的怎样了?”
薇珑笑着摆一摆白嫩嫩的小手,“不用记挂那些。差不多落成了,随后事宜,唐意航不准我再管,说我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学做针线。”
蒋徽想一想,“倒也对。”
“其实我早就学会了。”薇珑笑说,“不会做饭、棋艺不佳、会制琴却不通音律,要是再连件衣服都不会做,真是没法儿要了——我娘总这么数落我。”
“王妃只是打趣你罢了。”笑意流转到蒋徽眼角眉梢,这才答复薇珑先前的话,“地方正在挑选着,等定下来,你要真得空的话,修缮方面的事情,少不得让你参详。”
“我今年都没什么事,”薇珑认真地说道,“婚期定在秋日,不值当的事情,我自是不会应承。你跟飞卿哥哥的事情却不同,不让我出一份力,我可会特别特别伤心的。”
“谁能舍得让你不好过啊。”蒋徽忍不住点了点薇珑白里透红的小脸儿。面对着这个女孩子,她会不自觉地变得特别柔软。
“那这事儿就说定了啊。”薇珑笑靥如花,“我就你这么一个姐姐,有事没事的,都想赖在你跟前儿。”
真的,她有交心的闺中密友,可打小视为姐姐的,只蒋徽一个。
那边的两个男人,亦是谈兴正浓。
很多年里,唐修衡都把董飞卿视为自己责无旁贷要管着照顾着的兄弟,直到共赴沙场,在最残酷亦是最荣耀的岁月间并肩前行。
那几年里,发了狠地你给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的情形很多,起因都是对方拼上安危为袍泽、自己免除顷刻间的凶险。
是不需要感激的情分,所以只气对方不惜命。
董飞卿做出此生最重大的决定之后,唐修衡去董府见他,问:“想清楚了?”
当时飞卿的样子,他始终都记得:目光阴鸷,意态潇然。
董飞卿说:“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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