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虐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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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谭家为了求生放弃一切的时候了。

谭振亨动作迟滞地走到书案后方,备好笔墨纸砚,慢慢落座,提笔书写请罪、辞官回原籍的折子。

巳时前后,董飞卿和蒋徽钓到了三条鱼,便收拾一番,回返家中。

早间出门之前,他曾问她:“想不想吃烤鱼?”

她摇头,“不用。下回。这次要是能钓到适合的鱼,我们带回家来,做红烧骨酥鱼。好么?”

红烧骨酥鱼做好了,亦是美味,他自然不会反对。

回到家里,进正屋换了身衣服,蒋徽要去厨房,他知道她要亲自下厨做骨酥鱼,便把她拦下了,“老老实实等着,我给你露一手。”

蒋徽抬了抬眉,很意外的样子,“你也学过?”

“你是跟修衡哥要的秘方?这道菜,是我跟他一起跟一位邯郸人士学的。”

蒋徽释然,“那再好不过。你去做骨酥鱼,我给你做中衣。”

他笑着出门,去了厨房。

厨娘见他进去,要亲自动手收拾鱼,吓了天大的一跳:君子远庖厨,这位爷怎么连这规矩都不在乎?虽然以前也听说过他在军中学到了一手好厨艺,但是,今非昔比啊——如今成亲了,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做这种事?就算再没架子,也不用做到这地步?

她腹诽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董飞卿都不需想,便知道厨娘此刻满脑子都是繁文缛节——他最反感的那些东西。

他吩咐道:“午间你们歇歇,把友安唤来,给我打下手。”

厨娘云里雾里地称是,神色茫然地走出去。

蒋徽想见的到,厨娘一定会被他弄得懵掉,没事,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这样想着,眉眼间便有了笑意。

她一直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烤鱼,跟一位高人学到的。但是,她并不想让他轻易做给自己。怕他敷衍,怕自己失望。

一餐一饭,在厨艺不错的基础上,倾注了心思去做,菜肴才会成为鲜见的美味。

她想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做出的美味。

太多的人,都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豁得出去。其实不是的,她在乎的很多,她想要的从来不少。

例如,俘获这男人。

她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主动地对她说一句喜欢。

亦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能实心实意地为她做一餐饭,不同于对长辈的孝心,不同于对异姓兄弟姐妹的情分,只是为她——为他的结发之妻,在乎的结发之妻。

这意愿因何而起,不重要。真的,并不重要。她需要在乎的,从不是由来,而是现在。

新婚起初有过的憧憬,再一次出现。虽然在这同时就在担心,他会再一次独断专行,决定彼此的现状、去向,可还是有憧憬。

因为,她心境回到了当时。明知不智,仍会放任。

郭妈妈走进来,把一袭正红色的衫裙拿给她看。

蒋徽意外,“大红色啊?这个颜色,好像只有新娘子才适合穿?”她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怎么会。”郭妈妈笑眯眯的,“您这样貌,适合穿的颜色很多。眼下我最想瞧的,是您新婚时的穿戴。为此,便把您的嫁衣找出来,照着样子做了一套衫裙,没加衣服上当时那些绣活,但是样式是照做的——我瞧着那样式特别好。就盼着您能赏脸,不嫌弃,得空就穿一穿。”

“既然是你做的新衣服,便不会有不会穿的事儿。”蒋徽笑道,“放心。只要你想看,我隔三差五地就穿给你看。”

郭妈妈笑得心满意足,当即又捧起了衣衫,“我这就去熨烫,晚点儿就能上身了,到时候您试试合不合身。”

蒋徽莞尔,随即摇头一笑。

其实那些成婚的章程有什么可取之处?真是天下皆知的良缘的话,步骤是怎样的繁琐或从简,都是理所应当——局中人心愿得偿,排场再大再小,都是应当的。

估摸着时间,蒋徽去了厨房,是想看看他的做法。

红烧骨酥鱼是很耗时间的菜:鲜鲫鱼收拾好之后,用盐、料酒腌两刻钟;之后将鱼肉炸酥,呈金黄色;随后炒一下葱段、辣椒,把鱼放进去,加汤和调料,用小火烧到收汁;约莫半个时辰后,翻一下鱼,加汤继续烧至收汁。

鱼还未出锅,已经香气四溢。帮忙烧火的友安深深吸气,“太香了。”

的确是,太香了。

这道主菜上桌后,蒋徽举筷品尝:骨刺酥烂,香中微辣,入口之后,又有些微的甜。

“这也做得太地道了。”她满足地叹息着,“太好吃了。”

“早就想给你做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董飞卿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话,一面给彼此盛汤。

蒋徽牵了牵唇,并不当真。

兴致极好地吃过一餐饭之后,付氏和蒋老太太先后而至。

面对灾难的时候,女人从来都比男人更不肯服输,但是情形各异,有的是更坚韧更让人钦佩,有的则是卑躬屈膝更让人低看。

蒋徽先见到的是付氏。

付氏看到她,起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知道哭,哭得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之后便是哀哀痛哭,求她原谅,求她放过谭家,又委婉地点明便是不放过,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了。

那些话说的,让蒋徽心里不大舒坦,便问道:“我是为了你们谭家的官途、家底才与谭庭芝结交的么?结交数年,不论是以我的名义,还是以叶先生的名义,我都没讨过谭家一丝便宜。”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付氏哀哀地抹着眼泪,“我只是恨自己教导儿女无方……真没别的心思……眼下,我其实只想求你一句准话,我们离开官场、回到原籍之后,你是否会不再计较这些是非?”

蒋徽想了想,道:“你们无所举动,我便无所举动。但是,你们但凡再一次率先发难,那我就会觉得,你们一家几口的命,真不需留着了。”

付氏想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随即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步履沉重地离去。

之后,蒋老太太到来。

蒋徽在厅堂落座,看着蒋老太太步入厅堂,离她越来越近。

这妇人的嘴脸,在蒋家人里,她是记得最清楚的。两年多的岁月过去,老太太面容并无多大变化,有变化的是气韵,她看到的,是眉宇之间贪婪、刻薄、市侩之色更重。

郭妈妈站在蒋徽身侧,望着老太太,神色愤懑,眼神越来越冷。

当年就是这个人,把蒋徽发落到庄子上。蒋徽房里的人,只允她一个跟去。

她记得,蒋徽初时听闻祖母的决定,仰着小脸儿,天真而懵懂地问她:“庄子上是不是很好玩儿?不然祖母也不会特地让我去?”

她听了,满腹心酸,当即去了蒋国槐房里,求他给蒋徽求求情,因为这一个决定,可能会毁了冰雪聪明的蒋徽的一生。

蒋国槐却是冷淡地看了看她,说你想什么呢,只是让你陪徽姐儿去庄子上散散心,没见她一直寡言少语的,性子越来越不讨喜么?你要是不愿意去,无妨,我换个小厮陪着她就是了。

当时在她听来,那简直不是人话。几岁的一个孩子,小厮怎么知道如何照顾?但是面上不敢流露分毫,连连认错赔罪,说是自己糊涂、多事,这就去给小姐收拾行李。

到了庄子上,没过一两日,那些人便知晓了蒋徽是被老太太发落过去的,脸色就都不好看了。

没过多久,到了该发月例的日子,蒋家长房一名管事过来了,给庄子上当差的人发了,却没蒋徽和她的份儿。

她询问原由,那名管事说我怎么知道,回去之后,帮你们问问。

等了几日没下文,她便回了蒋家一趟,求见老太太,却被粗使的婆子拦在门外,说老太太嫌你晦气,不想见你。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路抹着眼泪回到庄子上。

再往后,处境越来越差:一日,她带着蒋徽到附近看景致散心,带去的值钱的衣物首饰被庄子上那些人瓜分一空。

庄子上的管事是杨明夫妻二人,她前去理论,夫妻两个就不阴不阳地笑,说都出了这种事了,你赶紧回去告状,帮小姐讨还公道。

她气得心口作痛,却是无计可施。

蒋徽虽然小,却将一切看在眼里,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当晚,蒋徽乖乖地睡下之后,她找出没被那些人拿走的寻常衣料,给蒋徽裁衣。一面忙碌,一面默默地掉眼泪。

小小的蒋徽翻了个身,轻声唤“奶娘”。

她忙拭去眼泪,迅速扯出笑脸,“小姐怎么还没睡?”

蒋徽凝望着她,好一会儿,说:“奶娘,往后,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了。像他们一样,对我坏一些,他们就不会连你一并欺负了。”

她心头刺痛,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蒋徽坐起来,拥着被子说:“要是你能离开这儿,最好。不是说眼不见为净吗?奶娘,你不在蒋家当差的话,也没事?他们也不给你月例……你走,好吗?”

她走到床前,把蒋徽搂到怀里,“我绝不会舍下你。往后不准说这种话了,我听着伤心。”

蒋徽抬起小手,给她擦去泪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不想拖累你。你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她哪里需要思量,她如何都舍不下这孩子。

再往后,蒋徽和她连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家里的人待她一如既往,得闲就到庄子上看她,看出她和蒋徽境遇艰难,便时时贴补些衣物、吃食、银钱。

庄子上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方方面面的,不敢对她太过分。但是,待蒋徽却越来越差。

杨明家的女儿,大概是没少听父母说蒋徽的闲话,一点点教养也无,竟敢跑到蒋徽面前说“丧门星、扫把星”。

当时她没陪在蒋徽身边,蒋徽当下就给了杨明的女儿一巴掌,“我情形就算再不济,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但在当晚,蒋徽特别沮丧,对她说:“奶娘,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变成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会让你讨厌的。”

动手打下人,在早慧的蒋徽看来,是不可取的行径。

她听了,生出满心的懊悔,“怪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蒋徽扬着脸看她,笑容单纯,“你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我。没事的,我就是这么一说。下次她再惹我,我还是会打她。好些规矩,不是我该计较的了。”

是的,好些事情,蒋徽都不再是蒋家的闺秀,不能再得到下人的尊重。

随后的日子,蒋徽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物。

那些人但凡遇到点儿不顺心的事情,便在她和蒋徽面前指桑骂槐,说离扫把星近了,果然是霉运连连。

蒋徽每次听到,便笑说:“那你走啊,别在这儿当差了。”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她知道,蒋徽心里特别窝火、难过。

再往后,便没人再与她和蒋徽说话了。不论谁看到蒋徽,都是看到惹人厌憎的瘟神一般。

小小年纪,长时间的委屈、窝火,到底转化为磨人的病痛。

蒋徽病了。

她心急如焚,抱着蒋徽回到家里,跟妯娌借了些银钱,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抓药之后,回了蒋家长房一趟,仍旧是吃了闭门羹。

人心凉薄起来,着实让人齿冷。

她到底是蒋家的下人,不可能自作主张,把蒋徽带回家中照顾,只好回到庄子上。

当日,蒋徽乖乖地喝完汤药,问她:“祖母、祖父、爹爹,真的不要我了,是吗?”

她昧着良心摇头,“不是,眼下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我们徽姐儿这么招人疼,谁能舍得?”

“现在,只有你会这么想?”蒋徽抿嘴笑了笑,随后躺下去,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转身向里。

她端着药碗出门时,回头望去,觉得那小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单。到了那地步,她已哭不出了。

病情反反复复,越来越严重。

蒋徽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她每日心惊肉跳,只觉得苍天不开眼,对这孩子过于残酷,又盼着苍天开眼,让这孩子时来运转。

人一生病,总不见好的话,别的病痛便会接踵而至。

蒋徽开始发热、咳嗽,一次醒来,静静地看着她,说:“别管我了,好吗?会过病气给你的。因为我病倒,犯不上。”

当时她就知道,庄子上那些人的冷言冷语和没有一丝善意的眼神,已经把这孩子伤到了骨子里。

几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厌弃自己。

“胡说,胡说。那些人弄错了,我发誓,是他们弄错了。”她说。随后,整夜把蒋徽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就像她刚出生的时候。

又捱了两日,蒋徽连水米都不能进了:吃喝什么,过一阵都会呕出去。

家里的人没忘记她的托付,让大夫来庄子上看。大夫发誓赌咒说自己真没开错方子,但是这孩子心火太大,委实棘手。临走时,只留下个调理的方子,连诊金都没收——分明是认定蒋徽已无力回天。

那天,她又哭了,从白日哭到入夜。

哭累了,便在蒋徽身侧昏昏沉沉入睡了。

夜半醒来,小人儿不在自己身侧。

她慌了,急声唤着“徽姐儿”,下地时脚步踉跄。

“奶娘,我在这儿。”蒋徽应声,语声沙哑。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蒋徽在次间的大炕上。窗户打开了,蒋徽坐在窗台前,小胳膊撑着窗台,小手托着脸。

她想一想大夫的话,不由得生出最可怕的回光返照的念头。心都要碎了,可还是要强扯出笑脸,到了蒋徽身侧。

“下雨了。”蒋徽望着窗外连天的雨雾,“奶娘,下雨了呢。”

“是,下雨了。”她这才留意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蒋徽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你说,这是谁在为谁哭?”

她说不出话,死死地咬紧牙关。

蒋徽微笑,又转头望向窗外,“如果我能痊愈,能和你离开这儿,奶娘,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对你好。

“如果我这一两天再不见好,你就走,不要再照顾我了。想想法子,求蒋家给你换个差事,然后,你要是嫌弃蒋家,过一阵就再想法子,把差事辞掉,去别家。”

几句话,蒋徽说起来其实特别吃力,但还是吐字清晰地说完了。

她摇头,再摇头。

蒋徽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声音轻的虚无缥缈:“如果,我能走出这困境,奶娘,迟早,我要离开蒋家。”停了停,又道,“他们不要我了。是他们先不要我的。都不管我的死活。”

她死死地咬住唇,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万幸,一两日后,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得知了蒋徽被安置到庄子上的原委,记挂着,前来看望。

二人见蒋徽病重,忙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脉,又将杨明夫妇两个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蒋徽的处境这才逐日好转,一步一步,有了到程府见程夫人的转折,又有了拜叶先生为师的际遇。

那一段,在蒋徽想起的时候,该有多晦暗、多心酸?

而那一段岁月,又是谁带给蒋徽的?

郭妈妈望着蒋老太太,眼神中已有彻骨的憎恶。

老太太与蒋徽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什么话都不说,屈膝跪了下去。

蒋徽无动于衷。

老太太等了多时,见蒋徽没有反应,只好主动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我们一马?话说到底,都是女子,各有各的不易,你说是不是?更何况,我,终究是……”

“终究是我的祖母么?”蒋徽笑意凛然,“这种话就不需说了。我不爱听。”

老太太膝行向前,“想当初,我对你娘还是很好的,真的,只是她是薄命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后来……”

“这些就省省。”蒋徽仍是淡漠地微笑着,“您是妇孺之辈,所以只能由我来款待。您是跪着还是站着,我真不在乎,总不能唤小厮把您拖出去。其余的轻重,您夫君心知肚明。你我曾有祖孙关系,但是,我深以为耻。”

“……”蒋老太太困惑、恐惧交加地望着她。她夫君要休了她,但就是没个像样的理由,这才是她今日拼却一切换来与蒋徽相见的原由。她总要弄清楚,蒋徽到底是用怎样的把柄使得她夫君休妻。

“您,尚未苍老的时候,做过的一档子事儿,算是红杏出墙。”蒋徽到了她近前,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凭据。再多的斥责、辱骂您的话,我懒得说。”

蒋老太太身形僵住,错愕地望住蒋徽,好半晌不能出声,面色却是迅速涨得通红。

蒋徽直起身形,看着她的面色,一笑,“原来还有一丁点儿廉耻心。”

蒋老太太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样的经历,她在当时心安理得,到了如今,也已成为自己甚至再不愿回顾的过往。

“走。”蒋徽说,“您来见我,当真是自取其辱,何苦。等我得闲了,会去瞧瞧您的处境。可别想方设法地过得惬意——我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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