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皇上高居上首,正在明亮的灯光下批着奏折,头一直低着,没有抬起来。
太子坐在下首,他在回东宫的路上忽然被父皇叫到了这里,但父皇叫来他之后,只随便与他说了几句话就接着批改奏折去了,连一点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他。
太子在皇上看不见的地方微微蹙了蹙眉,父皇有些异常的行为让他的心里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总觉得,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联想到白日里皇上派人喊来皇后的那件事,以及后来四皇子被皇后叫到宫里的情况,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一环扣一环,被串通好了的。
这时,久未发声的皇上抬起了脸,看向太子,难得语声轻松和蔼地对他道:“阿漾,朕和你父子俩好久没有单独相处,说过话了,恰好朕今天的奏折比较少,得以提前批完,不如我们现在出去一起走走如何。”
太子心中闪过一丝惊疑,他并不是很相信父皇今日突然转了性儿,但此时也想不出他的意图是什么,就只好先将计就计应下他的话来。
于是太子说道:“儿臣谨遵父皇谕旨。”
“什么谕旨不谕旨的,只不过是我们父子俩间的对话罢了,你这么说,生分了。”皇上从案前站起了身,走到太子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很是温和。
然后太子就和皇上一起,走出了勤政殿,来到了殿外的宫道上。
太监在前面为他们开道,还有许多宫侍举着灯,簇拥在他们的前后左右,隔老远的人看到了,都知道这必定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正出行。
太子走在皇上的侧后方,和皇上一来一回地交谈着。
今夜,皇上的话出奇地多,也罕见地与太子说了很多话。
甚至还与太子聊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时光。
“朕打娘胎里出来,便带有先天性的腿疾,走路时看起来一瘸一拐不说,甚至连踩镫骑马也不行。”皇上缓缓地说道。
“因为朕年轻时在众皇子中不太出挑,又有着腿疾这个毛病,所以朕虽然身为先帝的嫡长子,却迟迟没有被立为太子。”皇上毫不顾忌地谈起了自己的往事,话语间带着感叹。
“后来朕年纪渐长,然后,遇到了你的母后,她年轻时是名动京城的贵女,而朕,只是个不受宠爱的普通皇子。”皇上话语一转,语气突然变得温柔了几分。
“朕爱上了她,却因为自卑,而不敢说明自己的心意。直到后来,先帝的其他皇子都莫名遭遇了各种意外,朕被立为了太子,才敢求娶她。”皇上的话语中带上了追忆,以及对过往的怀念。
太子听到这里,低下了头,脸埋在了夜色的黑暗之中。
“再后来呀,朕果真娶到了她,也有了你,你出生的那天,朕是真的很欢喜,朕想着,要把朕拥有的一切都在未来传给你,朕让你周岁时成了大燕的储君,就是不希望你走了朕的老路,总是活在没有安全感的环境里。”
“而驱使朕这么做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你是朕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皇上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对过往回不去的时光的留恋,温柔,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太子却在此时沉默不语,皇上今日对他说了一堆平日藏在内心的话语,他的心此刻在激烈碰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半晌,他的心跳才渐渐平复,血液也恢复到正常的流速。
他抬头,望向皇上露在光线中的右半侧脸,很想将自己憋在心里多年的话问出来。
——既然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肯彻查她当年的死因,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等死。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父皇这么多年的逃避和冷漠已经耗尽了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于是,太子只是用一种平淡的,平常向皇上汇报政务的语气回答道:“母后九泉之下知道父皇的心意后,也会欣慰的。”
他只提了母后,并没有提及自己听到皇上的话后的想法。
因为,他的想法,父皇大概……也不在乎。
皇上听了他的话后,眉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太子的话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恭敬礼貌,进退有度。
却让他听了,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太子与他的关系不像寻常父子那般和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很快放弃了接下来的话,想起了今日要做的正事。
也是他先叫走太子又约太子出来走的目的。
此时,父子俩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早就偏离了宫中的主道。
太子眼看着越走越偏僻,心里闪过一丝异样,他对皇上说道:“父皇,此时夜色已深,这附近都是些废弃的宫苑,也没什么好逛的,不如您早点回去休息,以免劳累了身子。”
皇上却说道:“今日难得有空,这里,朕好多年没来了,今夜来此,也是别有一番意趣,你就权当是陪父皇说几句话。”
然后皇上又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宫苑:“朕看那前面有一座宫苑,不如我们走到那里进去歇息一番,再返程?”
太子只有道:“好,都听父皇的。”
他们向着前方的宫苑走过去,走到了附近,太子才发现,这竟然是他平素偶尔会来的兰苑。
皇上看到了兰苑里的楼阁,满意地对薛顺道:“你进去看看里面能不能坐人,若是可以,就收拾布置一番,朕和太子随后就来。”
薛顺应道,很快就带着宫人进去了。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薛顺小跑着回来,见到皇上时,他的脸色有些古怪,支支吾吾硬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朕交代你的事,办好了没有?”皇上轻皱眉头,问道。
“皇上,奴才有事要报,里……里面……”薛顺的话说得结结巴巴。
“里面有什么?”皇上的语气看似不耐烦,但他的眼眸深处却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
“里面有人行淫/乱之事。”薛顺抛出了一个惊天炸雷。
现场的人均沉默了一瞬,包括皇上。
然后皇上的脸上染上了浓重的怒色:“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宫闱之中偷偷摸摸行这苟且之事!”
周围的宫侍们均在一瞬间跪下,一起说道:“皇上息怒!”
皇上冷笑一声,重重说道:“朕倒要亲自看看,是哪对不要脸的淫男□□。”
说罢,他大步朝前面的楼阁而去。
所有的宫人均战战兢兢地跪在皇上走过的道路两侧,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身影。
太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跟着皇上向前走去了。
薛顺亲自提着灯,在皇上的面前为他引路,皇上阴沉着一张脸,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进了楼阁的门,又接着往里走。
直到走到又一个门前,薛顺才停下了脚步,弯腰向皇上指了指门,低声道:“皇上,就是这里面了。”
皇上沉着脸,推开了门,门一开,他就闻到了一股淫/靡的气息,过来人都知道这是男女欢好后会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
到这时,他已经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将门猛地踢开,发出“啪啦”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房间里的一男一女。
“你们还不快穿好衣服,速速出来认罪,难道想继续当着朕的面行此淫/秽之事吗?”皇上寒声道。
他的话一出口,床榻纱幔里的动静就停歇了下来,然后听到传来沙沙的衣服摩擦声。
很快,床榻里扑通跳下来一个男子,看到是皇上后,他的脸上露出慌张与震惊之色,然后迅速地跪在地上,求饶道:“父皇,是我。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儿臣宴后脑袋就一直晕晕乎乎的,什么都记不清了啊。”
“父皇,您就原谅儿臣,儿臣真的知错了。”四皇子哭求道。
太子此时也走到了房门口,看到是四皇子跪在地上哭泣,他的瞳孔下意识地一缩,有些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他将目光移到了床榻上那个朦胧的身影上,手指下意识地捏得很紧。
如果是她,如果是她……
太子的眼中不自觉染上了一层血色,如果是她,那四皇子今日别想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他看向了皇上,知晓了这一切大概就是他的好父皇设下的一个局。
刚刚谈话间他给予他丝微的温情和触动一下子全然湮灭,无影无踪。
太子的心重新冷硬似铁,是他天真了,这么多年了,都在内心深处存着对他的一丝侥幸的希望,如今,却再次被他将这微末的希望生生打碎。
如果他真的爱他,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对他下手,甚至连他深爱的女人都不放过。
这时,皇上对四皇子道:“那个女人是谁?”
四皇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里满是犹豫之色:“父皇,我……我不敢说出来。”
“有何不敢的,你是朕的儿子,难道还有哪个女子的身份高过你去?”
“莫非是……”皇上正要说出口,床榻上突然爬下来了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衣衫凌乱,看得出来衣服是匆匆忙忙之下穿上去的,她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都有着很多红痕,可以借此窥见刚才的战况之激烈。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有些被汗水浸湿了,不少头发随意地搭在她的上半张脸上,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的容貌。
直到她抬起了脸,人们才看清楚了她是谁。
此时屋内灯火通明,不再像之前那样黑乎乎一片。
四皇子一回头,就看清了她的脸,脸上一时僵住了,僵了半晌,才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皇上看到这个女子是徐沁琴时,欲说出口的话硬是给生生憋了回去,他的脸上同样短暂地出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却又很快地掩饰了下去。
整个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四皇子此时反应了过来,大声对徐沁琴叫道:“怎么会是你,你是什么时候爬到本皇子的床上来的?怎么会是你!”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怎么不能是徐小姐呢?四皇子希望她是谁?”
太子听到这道声音,立马转头,向门外望去,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萧樱草,脸上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神色,还有那一丝丝的后怕。
四皇子愣了一愣,也看到了萧樱草,见她面上露出淡淡的嘲讽的笑容,他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清河郡主,你怎么能这么说。”
徐沁琴也是才知道方才与自己缠/绵的男人是四皇子而不是太子。
她的内心在一瞬间涌起了无数惊涛骇浪,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或者有什么心情。
但听到四皇子的质问之后,她的内心涌上了一丝屈辱,也不甘落后地反问四皇子道:“我还想问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对四皇子冷笑道:“本小姐还记得,不久前,是四皇子抱着我不放,还给我说着绵绵情话,非要对我动手动脚。”
“怎么,如今事情干了,反而敢做不敢当了?”
徐沁琴才不会让四皇子将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让她担下所有的罪责。
“你,你胡说,”四皇子气得浑身发抖,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她道,“我叫的明明不是你,是……”
“是谁,殿下您倒是说出来呀,也好让皇上来评评理。”徐沁琴知道他喊的人是萧樱草,也谅他不敢说出来,于是有恃无恐地逼问着他。
四皇子的话语一下子梗到了喉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敢说自己叫的人是萧樱草,是他未来的二嫂。
他恼恨地瞪着徐沁琴,眼底的恨意恨不得把她撕碎。
太子在这时走到了前面,他看了四皇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四弟啊四弟,你要为兄怎么说你?今天才定下了婚事,晚上就出了这茬子事,本宫那准四弟妹知道了可得怎么想。”
四皇子一声不吭。
太子的睫毛轻轻地扇动了一下,他敛下眼睫,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既然做了,你身为男儿就要勇于去承担,怎可随便推诿责任,徐小姐的这事,你总得对她负责。”
四皇子看到太子眼底的讥讽之意,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这是在落井下石!想把徐沁琴这个心机女推给他。
四皇子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气愤出口:“你少在这装假仁义……”
“闭嘴!”皇上突然怒吼道。
四皇子马上止住了话。
皇上将视线扫向了徐沁琴和四皇子,目光寒凉冰冷。
真是两个蠢货,生生地坏了他的计划,既然如此,就只能将怒气撒到他们身上了。
皇上冷沉开口:“既然你们已经干下了此等不光彩之事,那朕就只能将徐氏赐给老四你了。”
“徐氏淫/乱禁宫,犯下了大错,再加上四皇子侧妃之位已满,便将她赐做四皇子府上的孺人。”
徐沁琴听到自己要被赐给四皇子做小妾,甚至连个侧妃之位都捞不到,顿时脸色苍白,又想到四皇子对自己恨意已深,往后怕是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脸色,绝望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皇上在此,还没有说完话,因此谁都不敢上前去看她情况如何,于是她就只能晕在那里,无人关照。
皇上接着说道:“四皇子身为皇子,知法犯法,违反宫禁,今日过后,闭门思过一月,期间不准任何人去探视。”后面这句话是为了防止皇后去探望。
然后他用着一种冷酷的眼光看着四皇子:“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你母后也是,教子无方,朕会罚去她一个月的俸金,广而告之后宫朝堂。朕本来还想在你大婚后封你亲王爵位的,现在看来,德不配位。”
四皇子跪在地上,手指撑在地面上,指尖已经用力得发白,在场的人只有他才能明白皇上第一句话的真实含义。
看来这次父皇发火不是因为自己和徐沁琴行了男女之事,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执行好他的计划。
只是,父皇也太狠了,竟然连母后也一起罚,一个月的俸金不算什么,关键是有损母后在宫中说一不二的威严和面子。
父皇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罚过母后的啊。
他有些暗暗的心惊,心里想着太子到底与父皇有什么仇,以致遭到此等忌惮。
皇上处理完现场的事宜之后,挥袖转身,离去前,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看太子,太子投以一如往常的平静目光。
然后太子突然拉住了一旁萧樱草的胳膊,扯着她一起给皇上行礼,似笑非笑地说:“儿臣和樱娘一起恭送父皇。”
皇上凝视了他和萧樱草片刻后,默不作声地走了,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看着皇上离去的背影,太子嘴角的笑意更盛,心中却越发冷硬似铁。
若说他往常对皇上的心是冰川中流动着一股细细的泉水,今日过后,怕是那股泉水也要永远地封冻,成为无坚不摧的茫茫冰原。
太子拉着萧樱草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四皇子,眼中闪过了厌恶等情绪,却在最终都归于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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