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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玄住进署衙后面小院里时还是女犯的身份,什么都没有。梁知州有个女儿年方十四,梁夫人便将女儿穿不下的半旧衣裙整理了几身,让人送过来。一日三餐则是从附近食店里买来的。
她在州署后面的小院里住了好几日,每日倒是丰衣足食。只是门外时时有人看守,除了成然,还有另外两人与他轮班,都是孟裴的人而非汝州的官差。
另有两名妇人睡在屋内,美其名曰服侍她,虽说确实端茶送水送衣物,不过却是寸步不离,连她去个茅房两名妇人亦陪着一起去,不离视线。
夜深时,她乍然从梦中醒过来,辗转无眠,不由想起爹爹,想起小酒和崔六,想起山寨里那些被招安的人们,不知他们此时在何方,又是否安好。
怅然低徊中,她不由自主想起现世的家人,爸爸妈妈不知道能不能捱过去失去她的痛苦,她一直没敢去想,只怕自己忍不住,却怎么也忍不住。
这里不是大风寨,身边没有会问她为何会哭的人。
终于滚烫的泪水淌下脸庞,喉间的呜咽难以自抑。
门外的高大男子背抵着墙,低低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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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张玄醒来觉得双眼发涩,也不知昨夜是哭得累了还是太过困乏,不知不觉睡着的,眼角犹带干涸泪痕。她揉揉眼睛,拍了拍脸,振奋精神起床洗漱。
她转眼瞧见门外那一角肩头,笑嘻嘻问道:“成大人,要不要来下盘棋?”
成然等着换班的人来,看她笑吟吟地,怎么也不像半夜会偷偷哭泣的样子,忆起昨夜听见的呜咽声,心一软,暗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便答应与她对弈。
成然想她年纪还小,便主动执白,没想到她棋风老辣,他一个大意被她占了先机,失了在西南角争的一块大劫,败局已定。
成然怒推棋盘:“不下了!”
张玄拿棋子轻敲棋盘:“注意棋品。”
成然黑着一张脸道:“认输,不下了。”
张玄举着三根手指:“我让你三子,你执黑,可好?”
成然仍然黑着脸:“我马上换班了,不下了。”要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让他三子还是他执黑先手,这么悬殊的水平他还下个什么棋?他又不是棋痴非要下棋不可。
“让四子。”“让五子。”
成然的脸越来越黑。
张玄恳求道:“随便你说要让几子就几子,陪我下下棋嘛,我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呆在这屋里……”
成然无奈望天:“就让三子。”
“好,你说了算!”张玄收了棋盘上的残局,殷勤地把装黑子的棋盒放到他的顺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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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裴来时,瞧见的便是他家侍卫长换班了也不去休息,坐在桌边一手托腮,苦思琢磨面前一盘棋局,浓眉皱得简直要拧成结了,连他过来了都没察觉。
对面的张玄却是神情悠闲,无聊地摆弄着棋子,灵活纤长的手指将棋子一枚枚叠起来,直叠了十多层都没倒,正小心翼翼地用两指拈着一枚棋子,再往顶端上放。
孟裴轻咳一声,成然一惊,急忙站起行礼:“二公子。”
另一边张玄手一抖,棋子塔轰然倒塌。她没好气地瞥一眼孟裴,心道每次只要瞧见这姓孟的就准没好事。
孟裴微笑道:“张小娘子,我有事和你说。”
成然便退了出去。
张玄起身请他坐下,亦微笑道:“可惜没热茶,只能凉水招待孟公子了,还请见谅。”他们除了没给她留任何坚硬尖利之物外,亦不给滚水,每回她要热水,端来的都是温的。
孟裴听出她言外之意,装作没听见,只道:“其实这几日我去查过,你所说的确有其事,不过仍是不能证明你便是当年那位文县令之女。你是否有更多佐证?”
张玄摇摇头:“我没有其他佐证了,只有爹爹的遗言。”她忽而想起一事,便道,“我偶然在爹爹屋里发现一张茜红色小棉被,上面绣着‘玹’字,应是我的名字。”
“如今这条棉被在何处?”
张玄低哼一声:“自然是留在寨子里了。逃命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去拿这些东西?”
她望着他,前些天梁知州的举动说明他们已经查到文县令确有其人,而他今日来一定是有了更进一步的消息:“孟公子找到我父亲去向了?还是查到十三年的事了?”
孟裴今日清晨刚收到回信,余县十三年前确有劫案发生,当时正赴任汝州淮县令的文成周幼女玹被劫匪抢走,财物未失,这桩案子十三年来始终未破。根据文成周与其随行亲人当初的证词,为首者形貌确与张大风相符。
虽然没有具体物证,但张玄所提及的细节,若非当事之人是不可能说得出来的。以他判断,她即使不是文玹,也一定听亲历者说过当年事。
孟裴看着张玄,她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十三年前的幼小婴儿,在山匪的寨子里长大,恐怕让文相文夫人亲自来认,都未必能认得出是否亲生女儿。
他淡然道:“文县令如今已是文丞相了。”
张玄讶异地望着孟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到过原身的亲生父亲成了高官,却没料到是如此位高权重。
孟裴把她神色看在眼里,又道:“你一定极想与文相文夫人相认。”
张玄忽而意识到,他仍未完全相信自己,才会一再试探。她带着怒气道:“我自然十分想见他们。我在这世上本来有最亲的亲人,全拜孟公子所赐,生者离,死者别。我只能去投靠亲生父母,我从未见过他们,好奇他们是怎样的人。可他们于我而言,又十分陌生,这种心情恐怕孟公子是不能体会的。”
她心情激荡,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孟裴倒笑了,点点头:“既然如此,明日便出发回京。”
张玄愣了一下:“你也一起去?”
孟裴微笑道:“遇见你那日,梁知州本是为我践行才在八方楼设宴的。”
张玄这才知道他为了调查自己的事才留在临汝,起身朝着他诚心诚意地行了一礼:“多谢孟公子。”
孟裴连忙跟着起身还了半礼:“无须多礼,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出手相助。”
张玄摇头:“孟公子过谦了,遇到这样的事并非人人都会像孟公子这般的。”一想到文县令如今已经成了文丞相,他也不见得就是纯出于好心才这么做的,但不管对方是否抱有私念,毕竟她受人恩德,不能不谢,亦不能不还。这个人情,她是欠下了。
孟裴谦逊一番后道:“另有一事,你若是文玹,便绝不能是张玄。”
张玄明白他所指,默默地点点头,想起六叔与小酒,接着又道:“孟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临走前我想去次八方楼,那里的周娘子对我颇为照顾,我这一走恐怕要很久都不会再回来,我想与她道别。”
孟裴点点头道:“那是应该的。”
·临行·
这一日午前时分,虽未到饭点,八方楼后厨依然忙碌,厨娘与伙计们在周娘子严厉的视线下,丝毫不敢懈怠,手脚麻利地做着各项准备。
忽而门帘一掀,有个伙计探头叫道:“周娘子,牡丹阁的客人要见你。”
周娘子走到门边问道:“哪儿的客人?”
那伙计答道:“我没见着人,是全掌柜让我传话来的。”
周娘子便顺着楼梯上去,一面走一面把卷起的衣袖放下去。到了牡丹阁,瞧见里面那高大男子不由愣住了,这不是那天被她当作“小偷”赶走的孟公子随从么?
她原本以为杨小娘子是被登徒子跟随,后来全城通缉张玄,又有衙差来八方楼询问杨小娘子暂住之地,她才知道杨小娘子其实便是通缉令上的山匪张玄,而成然亦非因她原先以为的缘由跟踪杨小娘子的。
震惊之余,周娘子真是想不通了,那么好看又伶俐能干的小娘子怎么竟会是个少年郎,还是山匪首领之子。她直到今日还觉得如梦似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成然一见这妇人,亦不由尴尬,想起被她叫骂着“抓偷儿”在身后追赶的情景,只觉彼日彼时乃是此生最低,最为不堪之刻。
周娘子呆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朝成然福身行礼,歉然道:“大人,那日是民妇误会了才……”
成然能说什么,苦笑一声:“大娘子并非恶意,误会解除了便好。大娘子先进去说话。”
周娘子望了眼里间,既然见到成然,里面应该是那位孟公子了,孟公子找她又有何事?莫非是要询问张玄在八方楼时的情形?可关于这些她能记得起来的都已经告诉衙差了呀?
周娘子满腹狐疑地推开门,见里面立着一个小娘子,身穿藕荷色的织花褙子,配月白长裙,身姿袅娜,落落大方地微笑着瞧着自己,不由又吃一惊:“怎么是你?不是说你是张玄吗?”
文玹摇摇头,歉然道:“周娘子,抱歉我瞒着你们,其实我并非姓杨,但我也是不得已才隐瞒身份。我来这里是找我亲生爹娘,如今幸得孟公子相助,找到了他们。”
周娘子讶然道:“你不是张大风的儿子?那你爹娘是谁?在临汝城里吗?”
文玹微笑摇头道:“我爹姓文,我本名是文玹。我的爹娘都在京城,我明日便要启程去京城了。”
周娘子难以置信地走近她,端详着她的脸:“我就说么,哪有这么好看的山匪啊!那些衙差都眼瞎吗?我周娘子不会看错的,你果然还是个小娘子。”
文玹噗嗤笑了出来,又道:“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得周娘子照拂于我,此恩此德无以为报,只能铭记于心。”
周娘子道:“谁说你没报的?你留下的那十几道菜的做法,可不是成了八方楼的招牌么?”
文玹轻笑:“这好处是全掌柜的,可不能算是我对周娘子你的回报。可惜我如今身无分文,亦无……”
周娘子摇着头笑了,伸手轻抚她的头道:“你是个懂事的小娘子,可别再提什么报答了,你啊,早日与你爹娘相认,好好地做人家的闺女,要是还记得你周娘子呢,就寄封信来,让我知道你好不好,别牵肠挂肚的,就是最好的回报啦。”
文玹点头应了,压低声音道:“我六叔与小酒哥哥也都是极好的人,他们不顾危险陪我来临汝找寻爹娘,我只怕他们再回来打听我的下落,周娘子,若是他们真的来了,求你别去告发他们。”
文玹不愿让她一直误会自己与崔六小酒,今日来此除了向周娘子解释并表达感谢之外,也是担心崔六与小酒。
她久久不去找六叔与小酒会合,他们说不定会冒险回来找她,毫无头绪的情形下,肯定会来八方楼或是去陈家邸店探听。
她来见周娘子,让周娘子知道自己如今很好。这样他们一旦来找周娘子探听,就会知道自己安然无恙,也找到了亲生父母,便不至于太担心自己,也不至于为了找到自己,而做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来。
周娘子切了一声,亦压低声音道:“官府的话我从来只信三分,你放心。他们若是真的来找我,我只会告诉他们你的事,不会去报官的。”
文玹终于放心,朝周娘子又行了一礼,依依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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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八方楼,上车前文玹朝成然道:“成大人,回去前能否再绕一下陈家邸店?”
成然一愣:“去那儿?你不是抢了那儿的钱,还把掌柜打昏了吗?你不怕……”
文玹点点头:“既然要走,我不想欠债,所以还得麻烦成大人借我少许钱。”
成然一边摸出钱袋,一边苦笑:“我早该知道。”
到了陈家邸店,文玹下车走进店里。陈掌柜仍像往常一样在柜台后面招呼进店的客人,一抬头望见她就惊呆了,一叠声地叫着:“娘子,娘子,娘子!快出来!”
陈娘子从里面出来,嘴里抱怨着:“叫一声儿便好了,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耳朵不好使……”说话间瞧见文玹也愣住了,“你……”
再一转眸瞧见文玹身后的成然,认出是当初带人来抓捕她的官差,陈娘子越发不明白如今是怎么回事了,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什么都不问了。
文玹上前一步,歉然道:“陈掌柜陈娘子,我那日仓促离开,实在没法子才抢了你们的钱。心中一直愧疚无比,我今日来,一是还钱,二是道歉,只望你们别再生我的气。”
陈娘子与陈掌柜面面相觑,他们当日初醒过来时,只觉又气又恨,觉得自己信错了人,收留照顾了通缉犯还不自知,到最后竟然还遭了抢。
成然带人走后,陈掌柜还数落了陈娘子几句,陈娘子气得落泪,回到屋里去看藏钱的地方,见积攒了多年的钱物首饰还在,稍许安心,却仍是生了好半天闷气。
到了晚间陈娘子拖地的时候才发现床底下的钱箱。夫妻俩一合计就明白过来,张玄的用意是不想牵连他们。他们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又感慨她小小年纪却思虑周到。
这会儿见文玹上门道歉,陈娘子刚想说不怪你,文玹将钱塞进她手里,快速道:“但若你们不能消气,我也是自作自受。”说着朝她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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