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赵老夫人瘫倒在地上,发白的头发已经散乱,眼神涣散,手上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血一直流出来,浸染了她新换上的紫色绸缎衣裳,染成触目惊心的紫黑色。
闵老太爷嫡亲的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早年战死,因此以前赵老夫人尚未出嫁之时,他一直都十分疼宠这个妹妹。
就是他的夫人和嫡长女先皇后娘娘,在家中之时亦都要让着她些。
因此,在赵老夫人心中,先皇后哪怕是贵为皇后,在闵家的地位,也是要次于她的。
所以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之所以下得了决断毒杀先皇后,内心深处未尝不是觉得,哪怕她毒死了先皇后,自己的侄女,自己娘家也还是会为她撑腰的。
事实上最后闵家也的确保了她。
闵老太爷看着赵老夫人此番模样,哪里还是当年自己神采飞扬骄傲的妹妹?
他心中也是一阵的钝痛,但最终他眼中还是流出一丝狠色,道:“阿嬣,阿关她是父亲在你幼时就放在你身边的,那时父亲就跟她说过,从跟着你那一刻起,她就得照顾你,保护你,万事以你为先。”
“所以她的确曾是闵家的人,但她却更是你的人,她所做的一切未必对,但却必然是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
他叹了口气,眼中已经有些湿意,然后继续道,“阿嬣,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没在你身边安排上一个得用的人,否则,你也不至于行差踏错。这都是我的错,当年在母亲临终前明明答应她好好照看你,却未能做到……当年我没能救得了敏华,现在也没能保下你,是我没能做一个好父亲,好兄长。”
说到这里,一行老泪潸然落下。
闵老太爷说得动情,但赵成铂却听得极是愤怒,他终是看不下去自己母亲的惨状,上前扶住了她,忍着泪,取了身上的帕子给她擦拭,再包扎她手上的伤口。
赵老夫人转头看自己的次子,泪眼朦胧中,这个儿子的模样渐渐和长子,和自己的夫君老南阳侯的样子开始重合,在眼前晃动。
她道:“荣,荣哥,成锡,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母亲的错。”
说得赵成铂心如刀割。
赵睿看着闵老太爷,心中同样恨极,牙齿咬得咯嘣响,可是却也只能受着,纵然他们心中再怎么想,当年之事,闵家做得滴水不漏,只要关嬷嬷不肯坦白,他们就不能拿闵老太爷和闵家怎么样。
赵睿还能忍得下,站在角落里的赵晞却已经是气得七窍生烟,他不是侯府世子,没有那么多顾忌,性子要直接许多。
他破口而出就大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什么在你母亲临终之前答应他照看我们祖母,你们闵家的人心可真是比毒汁还黑,为了保富贵,就能杀女儿,要杀还不肯自己动手,用黑手段逼自己妹妹去杀,现在事情败露,又能推自己孙女上去顶罪,自己还装得这般大义凛然,人模狗样。你们闵家的男人,就是靠一代一代的出卖闵家的女儿来保命保富贵的吗?”
“说我父亲不配为我大伯父的弟弟,你也知道我大伯父是为了保家族保家人以死谢罪吗?你们闵家的男人就是只会推自己的姐妹和女儿去挡灾送死!就是我父亲,我父亲至少不会在危险关头就杀女儿卖孙女!你这样的人也还有脸骂我的父亲?”
这话……还从来没人敢在闵老太爷面前这般放肆,说这么难听的话,更何况还是个晚辈。
闵老太爷勃然大怒,对着赵晞拍案怒斥道:“小子无礼!休说你满口胡言乱语,强行将你祖母所犯下的罪行按到闵家身上,就你这样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东西就该乱棍打死!”
闵老太爷行兵作战多年,此一斥,杀气尽出。
可是赵晞此时气极,却也没生怯,他脸红脖子粗的就准备再骂回去,却被身旁的依玥一把拽住。
依玥瞟了闵老太爷一眼,这样的人,皮厚心黑手段狠辣都不知道到什么地步了,口舌之争有什么意义?
她看向靠在赵成铂怀中的赵老夫人,道:“阿晞,罢了,那些事陛下自有公断。你先去看看祖母,祖母她…….”
依玥虽因赵老夫人所作的旧事和逼她毒害以宓之事而十分厌恶她,可此时看着地上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的赵老夫人,又觉得她十分的可怜。
她知道,赵老夫人和老侯爷是十分情深的,也正是因为这份情深,被自己的父兄利用,害死自己的侄女,一辈子都在恐惧和内疚中度过,最后还害死了自己儿子,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不可能活下去了。
原本她的生活是何等圆满。
闵家的女人,先皇后不知是否至死都不知道是自己的父兄害死了她,而闵老夫人,闵流妘虽然着实可恨,可身在闵家,外面看着多么骄傲,被家族宠爱重视,是在如同棋子般被闵家人这样摆布,又着实可怜。
内室中,玄伍站在穆元祯身后,低声问道:“陛下,要带术香上来吗?”
穆元祯眼睛盯着厅内,纹丝不动。
就在玄伍以为他不会出声,准备退下之际,才听到他带着仿佛冻成冰的声音道:“带上去。”
穆元祯两岁丧母,他身边自幼都有不少跟随他母后来京的闵家之人,忠心耿耿,为他挡了不知多少来自宋妃或者其他人的明枪暗箭,及至十几岁去北地就藩,北人彪悍,也是闵老太爷亲自带他去军中,教他行兵布阵,和西域人作战。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母后泣着血写下的临终遗信,那心就如同被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的扎过,生疼。
厅中闵老太爷也不欲再和这些后辈纠缠,不管怎样,他心里也并不好受。
他待离去,身后的廖断却突然道:“闵老太爷,可能还有一个人你想见一见。你大概也想知道先后娘娘临终之时的遗言。”
闵老太爷身子一僵,他下意识转头,然后不可置信的看向从侧门进来的一个黑衣女子。
女子面上有数道毒痕,形容可怖,可是她的眼睛清亮秀丽,只要看到这双眼睛,闵老太爷就已经认出她是谁。
他面色急剧变幻,最后又坐回到太师椅上,按下心中惊涛骇浪,只换了一副沉重表情,叹道:“术香,你没死。”
术香是闵后身边的大丫鬟,她之于闵后,就类似于关嬷嬷之于赵老夫人。
闵家嫡女,十岁之前家族就会择一死士暗卫充作丫鬟放在她们身边,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嫁后在夫家,闵家无命之时,这丫鬟便是小姐的忠仆,闵家有命之时,她们就须得听从闵家之命。
她们自幼身上都种了一种药,无药引催发可终身都不会发作,平日也并无妨碍,甚至对她们习武反是有些助益,只是一旦催发药引,就会毒发如万蚁噬身,痛苦不堪。
但所有闵家女,无一人知道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丫鬟最忠诚的人其实并非自己。
闵老太爷对术香说完这句话,就看到穆元祯也从内室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他面色晦涩,对穆元祯道:“陛下,原来你找到了这个丫鬟,那么,她是如何跟你说的?今日,弄这么一出,其实最终就是要定下我害死你母后的罪名吗?”
“你母后之死,的确是我们闵家累了她,阿嬣也是因着你母后姑母,闵家人的身份,这才近得了她的身,害了她…….你若怪我,我都愿意受着,可若是说我一手主导了你母后的死,陛下,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穆元祯走到首位,坐下,除了玄伍,廖断亦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听到闵老太爷的话宛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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