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盯着江水悠看了半晌,终于说道:“你病了。”
江水悠听到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头的冰寒冷意足以让她断情绝念。
眼中的泪更如潮水一般,江水悠抬手捂住脸,痛哭失声。
****
次日,江贤妃给皇帝贬斥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六宫。
在这后宫之中,江水悠也算是个传奇了,她接连送走了朱冰清,罗淑妃,还有个不可撼动似的颜贵妃,本以为她会屹立不倒,没想到却竟然有今日。
至于到底为何惹了皇上不喜,具体并不知道,只听闻江贤妃昨夜前去乾清宫,跟皇上长谈许久,然后皇帝下诏,命江贤妃禁足平章宫。
仙草听谭伶说起此事,还不肯相信:“原因怎么样不知道吗?”
谭伶道:“多半是江贤妃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可到底是什么却无人知晓。”
仙草想了半晌,叹道:“她向来是个聪明至极的人,怎么也会犯这种错呢?”又想起先前见江水悠的时候,她因为大病而苍白憔悴的神情,不由道:“大概是贵妃跟茁儿的死……让她不能释怀。”
谭伶情不自禁也道:“奴婢也难以想象,江贤妃那样机警多变的人,居然也会如此。”
这日午后,仙草安置了怀敏睡着,便来至平章宫。
虽然皇帝下旨不许任何人探视,但是皇贵妃自然身份不同。
门口的太监不敢拦阻,只毕恭毕敬请她入内。
仙草来到内殿,却意外地发现江水悠于书桌之后,好像在抄写什么。
她并没有叫人通传,自己缓步入内,见满桌经文,不由道:“贤妃什么时候也开始抄经了。”
江水悠听了动静抬头,两人目光相对,她将手中的笔放下,道:“听说如此可以让人心静,横竖如今无事,正好试试看。”
“那……效果如何?”仙草打量她的笔迹,虽不算出色,却也工整。
江水悠一笑:“聊胜于无罢了。”从桌后转了出来,请仙草在旁边落座。
仙草见她比先前更镇定自若,心中诧异,若无禁足的命令,还以为无事发生。
“我听说,皇上下旨叫你在宫中禁足,不知是为了什么?”
江水悠含笑看她一眼:“你真的要知道?”
仙草说道:“我只是想不通,以贤妃的为人,怎么也会触怒皇上呢?”
江水悠道:“这个自然简单,当我不想再装的时候,随便一句话都会让皇上受不了。”说了这句,她嗤地一笑,似是有趣,又像是苦笑。
仙草疑惑地看着她。
这会儿宫女送了茶上来,江水悠看着那杯中的茶汤氤氲,等宫女退下之后,才开口道:“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仙草听了这句,眸色微变:“这话何意?”
江水悠抬头看向她,微笑道:“你一定不信,也一定觉着奇怪。毕竟在六宫众人以及天下人的眼里,如今的皇贵妃,是昔日的一个小宫婢,但他们又怎会知道,你……是本已经仙逝的徐太妃呢。”
仙草先前还以为她只是碰巧胡说,听到这里才确信了。
手不由自主地一动,几乎把那盏茶碰翻。
她定了定神:“你……”
江水悠道:“不必太奇怪,这种在别人听来匪夷所思的事,对我而言却是司空见惯的,因为我自己的存在就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仙草微睁双眼:“你的存在?”
江水悠吃了口茶,轻声说道:“我从没有跟谁说过我的来历,因为知道说出去没有人相信,就算有人信,只怕也会把我当成是魑魅魍魉之类的。但是这些话别人不信,娘娘一定是会相信的。因为我的来历……跟你是异曲同工的。”
仙草原本惊心,但听江水悠徐徐道来,却惊疑起来:“怎么说呢?”
江水悠看她这般反应,徐徐说道:“我跟娘娘不一样的是,我来自于数年前之后,在我们所处的那个世界,并不是现在的社会制度,没有皇帝,没有三宫六院,男人也没有三妻四妾,我们是一夫一妻制,男人有第二个女人谓之‘出轨’,是不被社会所容、违背道德的。”
仙草只觉闻所未闻。
江水悠道:“像是我这种,从那个时代来到大启的,叫做‘穿越’,本来我发现自己穿越后,极为高兴,这大概是看多了一些傻白甜的宫斗小说,影剧之类的,以为自己也能够散发玛丽苏之光大杀四方,把皇帝跟后宫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想不到一路走来竟是这样的艰难……艰难到如今,甚至让我生出悔意……”
江水悠从来没有把这些话给人讲过,如今说起来,不由尽情地滔滔不绝,也不管仙草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
在江水悠眼前,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在面前闪现,才进宫时候的跋扈飞扬的朱冰清,温柔软语的罗红药,那个连自己也初见惊艳的颜珮儿……
这些人,随便哪一个放在现代社会,都足以令无数男子倾倒,必然都会有自己精彩的人生,可是她们的一生,却都凋谢在本该最夺目绽放的年岁里。
兴许……也包括她自己。
江水悠笑道:“我曾经天真的想过退而求其次,别的都算了,只要能够在他身边就已经足够,但是最近我忽然醒悟,我喜欢的太过卑微了,他对我而言虽是独一无二,我对他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甚至只要他愿意,除掉我都是轻而易举的。”
仙草竭力定神,却有些无法消化江水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你说什么……没有皇帝?这如何可能……”仙草惊心之余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周围并无他人,仍是让她觉着不安,又小声迟疑地问道:“还有什么马力、苏之光……那到底是什么?”
江水悠看她试图去懂的好奇模样,心中本满是悲凉,此刻却不由笑了起来:“哈,这些你不懂,是那个时代的术语罢了。”
仙草再镇定自若,此刻也忍不住迷惑了,她歪头看着江水悠道:“你这些话是真的、还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江水悠道:“您要是把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那听者的反应,兴许也跟您现在一样。”
仙草道:“那……”她疑问:“你为何会离开你们的朝代,来到我们这里?”
江水悠道:“这种事情好像是随机的,暂时无法解释。兴许冥冥中自有注定,只可惜现在没有人能理解。”
仙草想了想,的确,自己为何重生也无法得知。
“那、”她本想问江水悠是否还能回去,但一想到自己跟小鹿之间的际遇,只得压下这句,“你莫非、把这些事告诉皇上了?”
江水悠道:“不,我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她心里有数,说出那些话,顶多会触怒皇帝而已,但要是说出现在这些,只怕自己现在就算不死,也已经接近于死了。
仙草心中的思绪给江水悠方才那一番话搅的如同春日的杨絮一样飞舞,她抚了抚额头,半晌才问:“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惹怒了皇上?”
江水悠敛了笑意,淡淡道:“我本来还想要挣扎一次,可惜结果一如我早就所料。”
她抛弃了自尊,抛弃了所有,假如皇帝答应给她一个孩子,也许她从此会死心塌地,忘记先前的一切。
可事实上之前没有开口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皇帝的回答。
江水悠道:“我只不过告诉皇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别的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就算是你也一样。”
仙草毛骨悚然:“贤妃你……”
“你心里是不是也曾这样想过?”江水悠看穿似的看着她,道:“我只是说了别人不敢说的实话,在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女人并不拘泥于后院或者后宫,不必仰赖于男人,她们可以自力更生,跟男人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生存于世上,男男女女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成亲对象,也可以不做选择,潇潇洒洒地做单身贵族。我本来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现在回想起来,曾经的日子何其可贵。
朝九晚五的日子虽然劳累,但是何其踏实。
可那时候的她大概是好日子过惯了,又或者是给一些“美好”的宫斗剧迷惑了,觉着以自己积累了千年的智慧跟经验必然可以大杀四方,可现实却狠狠地教了她做人。
如果可以选择,她想回去,重新做自由自在的卑微虫豸,而不是巨大的精美牢笼里的孔雀。
“如果再来一次,我想我不会再选择入宫,”江水悠眼中有些湿润:“我不后悔遇见他,可我不会容忍自己落入这样卑微的地步。”
如果有大公主赵茁陪着她,或许江水悠仍能够按捺心绪平安缓淡地过这一生,但是赵茁的死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无法再容忍。
仙草看着江水悠,她相信江水悠所说的一切是真的,虽然她目前还没有都弄明白。
最后,仙草问了江水悠一个问题:“那以后,你想怎么办?”
“以后?”江水悠抬头看向殿外那淡蓝色的天空,双目闪烁,笑道:“也许……是默然等死。”
早在那天晚上起意去见皇帝的时候,江水悠就预料到后果。
她自诩做不到跟颜珮儿那样以身做赌,却也不甘就那样寂寂混沌地度过此生。
****
此后又过数日,听说江贤妃病了。
仙草探过一次,特命太医院派人前去调治。
八月初,仙草因为动了念心,想要出城礼佛。
向着赵踞求了几次,皇帝才破天荒地准了。
早上天不亮,皇贵妃的仪驾从宫中起驾,浩浩荡荡数千人,越过铺了黄沙的长街,一路出城前往菩提寺。
半个多时辰后才来至寺庙,仙草下了銮驾,扶着谭伶的手上山。
两侧山路上旗帜林立,侍卫戒备森严。
钟声响起,幽幽地散开,好像在群山层峦之中荡漾。
仙草抬头看向前方的寺庙,只觉着这钟声似能荡涤心神般。
寺庙主持知客等迎了出来,陪着皇贵妃进庙。
从前殿开始,一一礼拜敬香,默念祷祝,她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希望徐慈跟禹泰起平安归来,希望怀敏跟拓儿健康成长,也希望皇帝……
主持僧人笑道:“我佛慈悲,娘娘这般虔诚,菩萨一定会庇佑的。”
当下又亲自陪同着,将寺内转了一遭。
眼见将到中午,仙草请主持自去,自己在谭伶的陪同下来到寺庙之后的观景台上。
菩提寺在半山上,此处却正是俯瞰山川景致的最好之处。
仙草走到白玉栏杆前,山风浩荡,吹的衣袂烈烈。
她独自凭栏,看着山峦层叠,有枫树如火,有青柏郁郁,天边涛走云飞,天色如碧,有鸟儿翩然飞过。
这景色自然是比宫内所见更加壮美非常。
无端的,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许牵念:若是此刻……有他在身旁,该多好。
一念生出,秋风之中突然多了一抹独一无二的奇异香气。
仙草以为是自己思念之余生出的幻觉。
直到那香气越发浓烈了几分,身后有个人靠近过来:“只管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冷不冷?”
仙草虽未回头,唇边却多了一抹笑意:“你怎么来了?”声音也无端地温柔了几分。
赵踞张开手臂,将她从后面拦腰抱住:“朕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一时不见也足有半年了,如何了得?”
仙草心底一阵悸动:“怎么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赵踞垂眸瞧着她,在发端轻轻地亲了下:“在你跟前儿,不向来是这样么?在别人跟前正经就够了。”
仙草问道:“拓儿跟怀敏呢?”
“洪礼他们照看着呢,不用担心。”
仙草想了想又问道:“这些日子你忙得很,若今日得闲,怎么不好生休息休息,偏又跑出来做什么。”
“既然体谅朕,那就好好地守着朕,别让朕牵肠挂肚的……岂不比什么都强。”赵踞将她牢牢地拥入怀中,放眼看向前方。
群山层峦近在眼前,秋色爽明,令人胸中开阔,神清气爽。
两个人相依相偎,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看着面前如画江山。
阳光正好,山川秀丽,靠在他微暖的怀中,仙草不知不觉竟生出了几许困倦之意。
中午在寺内略用了斋饭,赵踞便催着起驾回宫。
銮驾还未抵达宫中,就有内侍传了消息:禁足平章宫的江贤妃突然病逝了。
***
而就在皇驾过了城门往宫中而行的时候,在京城的东门处,也有一辆马车给城门官放行。
车厢里探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满是好奇地扭头打量:“这就是京城啊,果然比夏州大很多!皇宫在哪里呢?”
又有一个声音从车厢里响起:“我告诉你们,一定要知道规矩,等见了皇上的时候,要怎么做来着?”
那孩子抽身回去,清清脆脆地叫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还差不多。没白费我教了你们这么久。”
车厢内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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