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平得知这个消息,骂了声:“她怎这么莽撞!我的人在城外,赶进来废了些时间,叫她坏了事。她平时连门都不出,压根没想着提防她。”
沈度刚到,就得知了褚彧明这消息,沉默了瞬,宽慰了一句:“毕竟做母亲的,正常,王爷别动怒。”
他声音压得低,宋嘉平想宽慰几句,犹豫了下没能出口,转而问:“走么?还是回去看看她再说?”
“走。她这次倒挺听话的,不牢我费心。”
宋嘉平立即率兵入宫,周谨远远见着他的人马过来,命人开了宫门,向他道:“王爷,宫内形势混乱,但我只有守城司这点人马,其余人马都在孟添益手里,只能选择守住宫门,不然王爷来……”
他话没说完,宋嘉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摆手示意无妨,率人进了宫,等军马入宫,周谨赶紧将宫门再次紧闭。
宋嘉平兵马入宫,见着禁军大开杀戒:“孟添益不是疯了?”
沈度默了一会,很肯定地道:“他和当年那件事有关。”
宋嘉平叹了口气:“那就难怪了,等了十多年才等到一场大灾荒,等到一个一击必胜的机会,疯了也正常。”
沈度颔首:“说起来,我还该感谢感谢他。若他不疯,这一天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宋嘉平摇了摇头,派了一大半人马去和禁军对上,又亲自领了一队人马向含元殿疾行,火光冲天,他转头冲策马跟在他身侧的沈度叹了句:“贵妃莫不是也疯了?”
沈度倒是冷淡得紧:“跟在那位身侧这么多年,不疯才怪。”
这话没法反驳,宋嘉平一哽。
沈度望了一眼太液池水,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日大雨滂沱下,宋宜在太液池边跪行出宫的场景来,迟疑了一会,还是问:“王爷既肯如此行事,为何这么多年却不动作?”
他如今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唤他一声王爷,宋嘉平也不在意,自嘲地笑了笑:“我又没有那个野心,宋珏也不是那块料,今上好歹还顾及民生呢,刘昶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扶不上墙的阿斗,我反了扶谁上去?”
沈度失笑:“也是。”
说话间,含元殿已在眼前,宋嘉平看了眼已经冲上屋顶的火焰,问他:“还救么?”
沈度点头:“让他就这么死了,岂不太便宜他了?”
宋嘉平会意,挥手命人救火。
火势太大,等完全灭火再进去肯定来不及,宋嘉平命精锐直接破门而入,在主殿将呛得迷迷糊糊的燕帝拖了出来,燕帝看了眼宋嘉平,指了指里头:“十三。”
宋嘉平愣了下。
白日里见过的那双眸子瞬间撞入了沈度脑海中,和当日神武门下对他说“先生自个儿斟酌”的那小人的眼睛逐渐重合,沈度鬼使神差地先一步进了火海,他进门时拿了湿帕子掩口鼻,但浓烟太大,还是呛得咳嗽了声。
火势太大,他不敢怠慢,四下找人。
他在主殿没寻到人,又到了侧殿,恍惚间,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先生?”
沈度望过去,刘豫躲在一个角落里,脚受了伤,动弹不得,他只好将帕子递过去,再将刘豫背起来往殿外冲。手下想进去搭把手,宋嘉平伸手阻了,只默默看着。
他俩刚到殿门口,横梁断裂,轰然砸下,沈度受惊之下,下意识地将刘豫往外一摔,自个儿反倒是困在了里面。
刘豫被这一摔吓得不轻,等回过神来,才想起他方才在殿内也是遇到了这场景,全靠了宋嘉平去年围猎时教他的几招才保了命,可他知道沈度不会功夫,连忙往火海里钻:“先生?”
宋嘉平一把将他抱住拉了回来:“殿下冷静,他这人机敏,不会有事。”
被这话宽慰到,刘豫镇定下来,宋嘉平放开他,吩咐下面人浇水救火,等火势稍微小了点,命人进去将避在一侧的沈度捞了出来。
沈度受了点小伤,刘豫围着他嘘寒问暖。
宋嘉平则向燕帝走过去,向他行了个大礼:“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燕帝夜被贵妃和孟添益这两个疯子吓得不轻,现下仍未从心悸中缓过来,瘫坐在雪地上,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克制道:“定阳王忠心,当赏。”
“臣不敢受。”宋嘉平未起身,声音恭谨。
燕帝忽然反应过来:“虎符不在你手里,你哪来的兵?”
他往周遭看了眼,身子又开始不受克制地哆嗦起来:“豢养私兵,宋嘉平你好大的胆!”
宋嘉平没动,眼看他唤了几遍“来人”也没人搭理他,才笑了声:“陛下别费心了。臣虽没有虎符,但陛下要知道,有种东西——叫做人心。臣领兵数十年,从未藏在士兵身后苟且偷生,都是第一个冲锋陷阵的。七大营,陛下今夜调不动。更何况,就算调得动,陛下如今怎么把虎符送出宫?”
他脸上带着些笑意,燕帝忽然想起那日宣室殿里,他曾问过他,若当日从陪都到帝京的路上,他若当真下杀手,他又当如何自处?
那时宋嘉平的回答是——无论如何也会保下文嘉。
他当日还曾怀疑过他唯一能调动的近在咫尺的兵力只有那个叛将周林佐,末了当他亲手取了周林佐首级的时候,又怀疑自己多心,可原来,他的杀手锏——居然是私兵。
燕帝长笑了声:“人说定阳王忠心,朕看错人了。”
宋嘉平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陛下,那件事至今十六年,陛下处处疑心,数次想要针对臣,臣也从未有过一丝反心,甚至亲自对陛下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不敢有半句怨言。位高权重,危及皇权,鸟尽弓藏,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臣身在此位,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得善终。”
燕帝一愣,问:“那为何?”
宋嘉平低笑了声:“臣膝下就这三个儿女,臣的私兵就是保他们性命的最后一道防线。当日晋王之事,陛下要罚,皮肉伤臣也认了,不敢有怨言。
再说臣这个女儿啊,十多年了,管她如何骄纵任性,臣从来不叫她改,因为臣自认保得住纵得起。可当日指婚之事,若非臣的军令状,陛下对她,当真起了杀心?陛下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她,她可不是给陛下肆意践踏的低贱玩意儿。
陛下身居九华殿高位,一生阅人无数,当知人心难以揣摩。更当知,人人心里,都有道底线。”
燕帝忽然想起那道贬废的旨意来,他笑了笑:“朕当日没赐她一死,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沈度本一直在旁呆着,听得这话,上前就是重重一脚。
他平素行事还算斯文,这突如其来的一脚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这一脚正中胸口,将燕帝直接踹倒在地,燕帝单手撑在雪地上,猛地咳嗽了一阵,抬眼看向他,终是确定了他数次怀疑的猜想:“沈孺鹤。”
“陛下不是多疑么?”沈度在他身前蹲下身来,“怎对臣起了数次怀疑都没下杀手?”
“朕喜能臣,数年不变。不然你爹怎么做上次辅的,你这位岳丈大人怎么挂帅的,你又是怎么爬上户部侍郎的位置的?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陛下是扶臣等上了高位,臣等也奉献了功绩。”沈度随手在一旁拣了枝烧得焦黑的树枝在他心口戳了戳,“可陛下不也转眼就要取臣等的性命么?”
“人心复杂……臣等对陛下不是没有感激,可也不是没有怨恨。陛下心里,不也矛盾着么?”
燕帝就这么躺在雪地上,身下的积雪寒凉入骨,身上的龙袍已经辨不出纹路来,宋嘉平的私兵守在他身后,长|枪点地,威严肃穆,全然不把他这个帝王放在眼里。
他忽然笑了笑:“朕眼瞎看错人,算自作孽不可活,可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你们要扶谁上位?”
他指了指刘豫:“他么?他今夜可亲眼见着你们如何逼宫,日后又敢信任你们么?一个敢豢养私兵的郡王,一个敢对天子动粗的乱臣,你们的下场,总不会比朕好!”
他口气近乎癫狂,宋嘉平往回看了一眼刘豫,沈度却毫无波动,对他身后的两人示意了下,命人把他拽起来:“起来,写罪己诏。”
他声音平静而淡漠,燕帝冷冷看他一眼:“士可杀不可辱,休想!”
“这会倒是讲起气节来了?”沈度默默将怀里揣得发烫的那十几张泛黄的纸摔在他脸上,“陛下敢对着起居郎用命换来的这十几张纸说一句问心无愧么?”
燕帝目光落在“废太子”三字上,忽然不受克制地动了动,又被人押了回来,半点动弹不得。
那纸张落到地上,染上积雪,眼见着要被全部浸湿,刘豫忽然凑过来,伸出手去捡了回来,他借着含元殿的冲天火光阅过一遍,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燕帝:“父皇,是真的么?”
燕帝回想起自己方才在殿内的举动,居然点了点头。
刘豫默默握着那几张纸退到了沈度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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