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是在春分时节回的府,回府不过六七日,饶是太医领了圣意悉心照料,梅姝懿却仍是在二月底早早产下一子,好在母子平安,阖府上下见了新生曙光,一扫阴霾。
梅姝懿在月子中,宋宜不便日日见她,自己也插不上手,只好托了婆子悉心照料。宋珏日日陪着,宋珩又还在病榻上将养着,预备宴请百官的大事则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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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要紧的事却没忘。
寒食那日,她寅时便起了身,她不愿用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娥,于是重新选了几个机灵点的丫鬟,灵芝不在,她也不喜不熟的人伺候在外间,丫鬟只好一律候在旁的居室。
隔壁屋里的婢子瞧见她房里点了灯,麻溜起身赶过来时,她已随意绾了个素髻,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木簪,斜斜插入髻中。
侍女端水给她净了面,宋宜未施粉黛,穿得也素净,吩咐她备了身新衣裳带上,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城门方才打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已迅疾出了城。马车经官道驶入山道,宋宜掩下不适,掀起帘子往外望。并不是想象中的山峦叠翠,入目只是一片荒凉的小土坡,上边杂草丛生,间或黄土。
一旁的丫鬟瞧着,递给她一个小手炉,“县主体寒,虽入了春,也将息着身子。”
宋宜却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马车停靠在山脚下,宋宜不叫丫鬟跟着,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一个时辰后再回此地接她。
她一人爬上了这小土坡北面,这是帝京外的乱葬岗,遍地怨魂,寒气侵体,生灵勿入。
水南山北谓之阴,这是天威,纵是死,那也是永世不得见光。
山间起了风,她将斗篷裹紧了些,从上往下看那个大土坑。
上边零零星星地盖着些薄土,天虽还发着寒,却仍能闻到那股幽幽的腐味。宋宜忍下不适,去寻新迹,土坑边沿隐隐染着新血。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素花,别在发间,对着那堆被黄土虚掩着的新骨缓缓跪了下去。
那其中的某一具尸骨,是她的舅舅。
晋王被俘,天子震怒,晋州府从上至下,从晋王至八品小官,连同亲眷,无一例外,处以极刑,残破尸身被扔入乱葬岗。
死后被扔入乱葬岗的大逆不道之人,不许亲友祭拜,更不许亲人敛尸。
宋宜来时,并不敢带祭拜之物,她只得对着那小土坑,缓缓磕了个响头。
定阳王与晋王素来不大亲近,这在朝中不是秘辛。她母亲尚在时,宋嘉平尚会顾念妻子的心思,但等故人离去,他便彻底同晋州府斩断了这层联系。
宋宜仔细想了想,她上次见她这位舅舅,大抵在七年前。
母亲带她回晋州府探亲,晋王留了长须,见了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被胡子扎得疼,转头向娘亲求救,晋王却不肯放她下来,反倒是故意拿胡茬扎她脸,还乐呵呵地笑:“咱们宜丫头真是越来越像个小美人了。”
那般可亲的舅舅,后来也成了那个会拿她命要挟她爹的人。
而她再和善不过的爹爹,终究是亲手将爱妻的兄长送上了断头台。
宋宜有一瞬的失神,她想,到底为何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她起了身,拍了拍膝上的黄土,转身往回走。她方转身,小土坡后转过来一人,那人不妨有人在此,避之不及,群青色的袍子便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抬眼,是沈度。
他未像往日一般着深青色朝服,一件群青色的祥云纹袍子将他整个人衬得又挺拔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着常服的他,她愣了愣,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微微屈了膝,向他稍行了半礼,“大人别来无恙?”
宋宜今日着茶白衫子,外罩一件同色斗篷,未施粉黛的脸隐在斗篷风帽之下,显出几分病态的煞白来。
沈度目光落在她膝上,那里黄土未净,他复又看向她的脸,半晌,轻声道:“无恙。”
宋宜颔首,“既如此,大人珍重,文嘉就先行一步了。”
宋宜朝他走近几步,想从他身侧绕过,沈度却道:“县主聪慧,不该在此刻为如此大不韪之事。”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方能不愧为人。”宋宜低声道,“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饶过文嘉这一次。文嘉不敢不臣,可也不敢愧对已故之母。”
沈度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前一步之外,他垂眼看她,忽地伸手将她发间那朵素花取了下来,“宋宜,我记得你上次告诉过我,不敢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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