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被欺骗、被利用的耻辱,将深深刻在一个人的骨血里,像无形的烙印,今生今世无法脱去,在别人看到或是看不到的地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的愚不可及和有眼无珠,不论那个人是天子还是匹夫。甚至直到油尽灯枯之时,也会被那欺骗的耻辱折磨得垂死病中惊坐起,难以将息。”
说到此处,时陌在懿和帝恨不得杀了他的目光下平静地抬起双手,再一次郑重拜下,行下一个天衣无缝的君臣之礼,朗声道:“父皇,儿臣深觉这样的耻辱实为人生第一大耻,故冒死谏言,望父皇每日三省,可真要以天子之尊最终沦为蛇蝎妇人的棋子、蒙受人生第一的奇耻大辱?”
“你,你!”懿和帝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就胡乱拿起案上一只砚台,狠狠朝着时陌的头砸去,“你竟敢讽刺朕连匹夫都不如!你竟敢说朕的一生就是个奇耻大辱!”
时陌伏在地上,恰好缩小了目标,懿和帝没对准,手上的砚台最终砸到了时陌的后背。
沉重的砚台在血肉之躯上砸出一道沉闷的声响,浓黑的余墨将他一尘不染的衣服染污。时陌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好啊!好!朕就叫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奇耻大辱!”懿和帝指着时陌,怒极而笑,“来人,拟旨!”
话落,外间候着的内侍立刻战战兢兢地小跑进来,只听懿和帝冷声道:“秦王时陌勾结逆臣暗害景王,不忠不义不孝,实为狼心狗肺、天理难容,但念其收复失地、于江山社稷有功,故恕其死罪,褫夺其亲王之衔,谪降为郡王。另,原秦.王府邸乃依亲王规制所建,不宜区区郡王居住,特命时陌迁出秦.王府……”
这内侍是懿和帝的贴身内侍夏晖,跟随懿和帝半辈子,此时竟听得战战兢兢。三月春暖,他的头上却生生冒出了冷汗。心道,自大周开朝以来,还从未有哪个亲王被谪降为郡王,还要被撵出府邸,这,这分明是比死还让人难堪的奇耻大辱啊!
这一旨下下去,且不说秦王如何自处,单是众臣那里就无法交代。
到底这秦王如今是百姓心中的民族英雄,民族英雄在战场上保家卫国,为大周收复江山失地,立下汗马功劳,结果回朝才不过五天,没有封赏反而降罪,这一旨出去该让多少人寒心?
夏晖又见懿和帝怒极的样子,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心道陛下怒极之下思虑自是难以周全,这旨一旦下去,若是之后惹来非议,天子自不会有错,错的都是别人,自己可就是首当其冲,不若此时给他递个台阶,看能否劝一劝。
这便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陛下息怒,不如先将秦王殿下交大理寺审理,待勾结暗害之罪罪证确凿,再颁旨公告天下?否则贸然下旨,恐有不服。”
“谁敢不服!”懿和帝大怒,“朕的天下,秦王方才不也说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金口玉言就是证据!还要什么大理寺审理!”
夏晖不敢多言,一叠连声道:“是,是,老奴这就去拟旨。”
懿和帝冷笑着看向时陌,眼中糅杂着仇恨和快意,时陌只是泰然自若地低笑了一声。
懿和帝正要问他笑什么,风和却忽然进门来,恭声道:“陛下,贵妃娘娘在外头求见。”
“不是让她禁足吗?她竟敢抗旨出宫?”懿和帝喝斥道,“让她滚回去!”
风和略一沉吟,没有退下,反而上前一步,附在懿和帝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懿和帝脸色顿变,猛地看向时陌,神情竟似极为复杂。那眼神,仿佛恨之刻骨,又仿佛是……难堪至极。
半晌,他抿了抿唇,冷冷扔下一句“朕回来再收拾你!”,便带着风和拂袖而去。
……
懿和帝出得温德殿便见昱王生母贵妃跪在殿前。
大周如今后位空悬,贵妃就是宫中最尊贵的女子,掌管六宫事务。
她的容貌已经不再年轻,亦不如何氏风韵犹存我见犹怜,但常年在宫中,虽不能母仪天下,却也至尊至贵。此时她一身大红曳地长裙,容光非常,虽谦卑地跪在地上,仪态里却又微妙地带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
懿和帝一向不怎么喜欢她,此时却也不得不给她脸面,他淡道:“起来,边走边说。”
“是。”贵妃这便起身,快步跟到懿和帝身后,一面道,“慕瑜来求御医,妾身才知道这事。这何氏在拢慈庵中大量饲养毒信鸽,她谁不好毒,偏偏去毒那慕长歌?这大周上下谁不知道慕瑜有多宝贝她这个女儿,若是她女儿死在了何氏手上……兹事体大,妾身实不敢擅自做主,这才不得不来求见陛下,望陛下恕罪。”
懿和帝大步走在前方,看也不看贵妃一脸,满脸阴霾:“无凭无据,休要胡说!何氏是个什么性子,再没有人比朕更清楚,她一辈子与世无争无欲无求,这么多年苦居庵堂,半字怨言也没有,她饲养信鸽做什么?拢慈庵中这么多人,怎能单单怪在她头上?贵妃,你心胸太过狭隘了!”
贵妃眼底狠狠划过一丝阴郁,面上却是温婉不改,更将唇角微扬,使得嗓音带上了笑意:“是啊,妾身也不信的。毕竟这饲养信鸽没什么的,谁说了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女子就不能养些信鸽时时掌控一下朝中局势呢?只这喂毒一事,妾身实在费解。妾身曾听父亲说过,信鸽饲毒乃是从乳鸽起就给鸽子喂下十多种剧毒之物,实在狠毒有悖天道,只是从前天下纷争,厮杀混战,前人为防军机败露,无奈之下才不得不以毒物饲鸽。如今太平盛世,几乎都已经没有人再饲养毒鸽了,妾身万万不信一心向道菩萨心肠的何家妹妹能做出这等歹毒之事……”
“行了你要说什么赶紧说!”懿和帝听不下去她的虚伪之言,不耐烦道。
贵妃抬眼瞧着他,微微一笑,道:“偏偏,何家妹妹的心腹吴嬷嬷已经承认了呢,还当场拿出了毒鸽的解药。”
“你说什么?!”懿和帝脚步猛地停下,转身,狠狠瞪着贵妃,眼神凌厉得仿佛是淬了毒,“她拿出了解药?你没有欺君?”
贵妃心下大快,面上却是一脸公平公正的样子:“这是自然,若无解药,中下那等剧毒,慕长歌还能有命活着回来?再者,今日慕长歌是与十公主同去的拢慈庵,当时十公主也在场,目睹了全过程。十公主因当年的误会恨妾身入骨,至今与妾身势不两立,陛下该不会以为她会被妾身收买?”
贵妃黄莺一样婉转的嗓音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
懿和帝太阳穴突突地跳,他闭上眼,一时间心乱如麻。耳边,时陌的话在这个时候诡异地回响起来——父皇就从未担心过自己错信了小人,由此误将居心叵测、机关算尽当成了满腔痴情?被欺骗、被愚弄、被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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