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荣春感受到她的抗拒,却也没有刚才的那样恼火,盯着她的眼睛,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数数,我这有几个一百天。”
双杏的勇气又回来了,她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彼此之间的心意。
她心中跟着段荣春所说的话走了一遭,但是还没有等她真的算出来这个“伤筋动骨一百天”究竟过去了多少个一百天,就发觉自己本来就是寻了一个由头,竟然跟着他的话也走偏了。
可是她还是担心着段荣春的身体,轻轻挣扎着,让段荣春放她下来。
段荣春往前走了半步,这下子双杏也没有拒绝他的理由:现在的她一半身子坐在桌子上,一半的身子还靠着段荣春的手臂支撑。
段荣春无视她的挣扎,很轻地笑了一声,凑的愈来愈近的气息轻轻拂在双杏的脸上,双杏脸上的绯红还在攀升。
他说:“别动、别动。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又低头翻出来什么东西,那些东西一直放在一个盒子里。
那个盒子在桌子上。是段荣春每天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双杏屡次看见就连常有德都会刻意避开那个盒子,好似非常重要。
但是双杏从来都没有看过段荣春把那个盒子在她面前拿出来。
段荣春一手揽着双杏,一手将那个盒子利落地打开。
好像在双杏不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千万次。
他苍白的手映衬在如墨如血的盒子上显得更苍白,双杏停下来挣扎,一双眼睛把全部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上。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是看到他消瘦的手,想到他身子还没有那么好,她要是再这么挣扎下去,可能才会真正的伤了他。
终于,盒子打开,像是有情人终于展现自己心底心意拳拳。
她发现那些东西原来是她甚至都已经记不清了的......那些段荣春刚刚醒过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互通的书信。
说是书信,那也是往好听的地方说,其实也都算不得什么书信。
不过是他刚刚醒来,她也放心不下,可是又因为每日的差事脱不开身。他们两个人还都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在想一些什么,只能用这些字条交流。
那些话中似乎没有蕴含任何一点情意在,只是由最最简单的一些词拼就而成。
在小年当天,双杏也曾经想过这些字条都去了哪里,但是那时候困扰着他们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些探寻的念头不过是在脑子里旋转了几圈,就被更加残酷而一地鸡毛的现实所取代。
或许、或许就是被风吹走了。风总是会吹走很多东西,有心人无心人、有情人无情人。它一边暴露,一边帮人们保守秘密。
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猝不及防的摆在了双杏的眼前。
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写过一些什么,但是现在幼稚的字迹在纸上,双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盒子是个精美的盒子,他一直就摆在段荣春的桌子上,双杏瞥见的时候或许也想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贵人的赏赐?他对一些珍贵回忆的留证?但是后者很快就被双杏在心中推翻了,双杏并不觉得段荣春会是一个将过去的记忆细心珍藏的人。
他总是这样,是注定了要向前一直走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没有办法打扰他、拖累他,让他失去自己的信念。——很多年来,双杏也是这么想着他走过来的。
双杏看见眼前的盒子中装着他们对话的纸条,因为那些纸条本来就没有多少,显得空空荡荡的。
但是这是真的空空荡荡吗?
——在表面上,——但是在实际上,至少在这个盒子无辜地面对的两个人的信中,那些不用说出口的话已经柔情满溢。
属于她的字条已经被摩挲得出了毛边。想来就知道一定是有一个人经常把他们从这个盒子中翻出来看。那个人是谁,这种问题的答案已经不用再去回答,——双杏想到这里,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仔细去看,在属于她的字上面,竟然叠了一层他的字。
读下去,那些字明显不是当时他们之间交流,段荣春所给的回答。
他用朱砂笔把她的字圈圈点点勾画出来,在旁边写下的,是独属于他的思念。
在她只是留言冷冰冰说明自己来过的字条边,留有他的批示,“......慎是遗憾”。
一条条、一句句什么“......知晓”、“......以后定要......”。好像是在对话,但是却没有人回应。
......他的话,比她写出来的还多。
他写出来了,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告知她。如果没有这么一天出现,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拿出来这些字条,告诉她,他心中是怎么想的。
而那些日日夜夜,他早就已经对她心怀别样的情感,却只能留下他们相处中的细枝末节,聊以自|慰。
若是这题叫段荣春来答,他一定不会说出来,就算是双杏不能开窍、没有觉悟了的这一天。他也会在某一个再也不能忍耐的时候禁锢着她,告诉她,——只不过那个时候,就不管她愿不愿意了。
还好她走出了这一步,而这些心思就只能在此刻停滞,一生也不会告诉她听。
看着字条上的话,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出来,双杏的脸更红了。
这一次,在她心中不仅仅有总是面对他的时候会出现的羞赧。还混有一些羞愧和后悔,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先动的心,但是没有想到其实段荣春已经比她先走了很多很多的路。
他的字,无论再描述多少次也是那般,鸾翱凤翥,一片风流。
这片风流,现在终于凝聚成了连那个主人都没有办法掌控的漩涡,现在透过他们二人的眼角眉梢,堕入现实世间。
抿住嘴唇,双杏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中无声地读出来,一时之间也忘记了眼前的人,忘记了她一直想要挣脱的怀抱。
好像是不满她的专心和不专心,段荣春从她的手中把那个盒子拿下来,随手就抛到了桌子上。
那些曾经在无数个不知道该如何冲破这份寂静的深夜中陪伴着他的东西,此刻已经全然失去了在他心中的地位。
看、看,——院子里的大太监小太监都知道段公公有东西不能碰,但是这个一直被他们谨慎小心地避开的禁忌,此刻也一瞬间失去了它的光芒。
毕竟这些都只是死物,又怎么能和人相比。
双杏小声的“啊”的惊呼,但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个盒子越过了桌子的边界。
然后,
——盒子翻了下来,怀里的信笺撒了一地。
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是风吹的,除了无上的自然,还会有什么人大着狗胆来打搅有情人。
风,此刻风又不甘寂寞地出场了。他吹过了房内人过去曾经经历的每一瞬间回忆,此刻也要将自己的地位捍卫再捍卫。
眨眨眼,你就能又看见信笺随着风吹散。春日的风,带着三两分盈盈暖意,将那些一直只能被藏在盒子中的字条吹起、吹开,带它们真正地再感受一次在云上飘拂。
飘着、飘着。
这不仅仅是不会说话的信笺的感受,也会是在信笺上方对这一切似乎都不怎么在意的人的感受。
没人看了、没人看了,谁还会注意、谁还会在乎风怎么吹,在乎那些他们未来还可以创造无数的回忆。
段荣春的脸又凑近了,但是和之前几次不一样的,双杏没再躲闪,也没再抗拒。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但是强调这么个“第一次”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毕竟从前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眼前这样的人。
段荣春将脸凑近双杏的脸。他的呼吸那么接近双杏的呼吸,他们之间并没有说什么话,这么半天的经历,他们之间看似说了很多,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对过往的一些追寻、回忆。
那些非要亮出一些名号来,用“是”或者“不是”开头结尾的话,他们之间并没有出现。
但是双杏似乎就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究竟有了什么变化。九年前下个不停的大雪到现在也没有停,但是那双手现在还是会一直拉着她,带着她走。像是逃离也好、向前走也好,无论被怎么称呼,双杏都觉得无所谓。
她曾经跪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的生机一点点腐朽,但是终究还是熬过去了。
她是、他是,他们都是。那些在宫中不留情面的冰冷的月光,穿越了很多年,洒在他们身上。她想过,冷漠永远也不能消解冷漠,只有炽热、炽热,但是没想到他还能等到这么一天:冷漠本身也变成了炽热。
现在要逃跑的却变成了她自己了。
要逃跑吗?逃跑?
选择早就已经不言而喻。
他们的呼吸很近,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交|缠在一起。
这次煞风景的人却是段荣春自己了。那双手在无情地抛弃了那个盒子之后,就来到了双杏的脸上。他冰凉的手在双杏的脸上擦过,定住、抚摸,抚摸,好想要把之前无数个深夜中在想象中所亏欠自己的全部都还回来。
他看着她的眼皮轻轻地颤抖。她是娇小的、引人怜惜的,圆圆的小脸早就变了,在这半年不停的奔波中,她已经瘦出了一个尖下颏。
但是脸上的肉却没有塌陷下去,带着少女特有的饱满。是人这一生中难以常驻的春天。
再往下看,春装已经悄悄地换在了宫里所有人的身上。没有冬天的臃肿,她的露出一小块儿纤细的脖子。
她的脖颈是白的,几缕头发在刚才的伤心中掉落,现在就掉在她的脖颈上,显得那一块儿近乎透明。
不能再向下看,要向上看、向上看。
她的睫毛跟着眼皮一起颤抖,卷翘出一个诱人的弧度。
杏眸是看不见了,但是还能看见一些别的。她小巧的鼻子,娇嫩的粉唇,还有脸上还没有干的泪痕。
那些灵动的美,总是会让他自惭形秽。
段荣春低下头,用嘴唇点了一下她的眼皮,仅此而已。
分明是要吞没一切的架势,但是他的吻起来后却迟迟地不再落下去。勾起缱|绻的是他,但是提早抽身的却也是他。
双杏在刚才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单纯、甚至有的时候带着一些让人感到悲伤的傻气,这在这方面她并不是一个蠢货。等待着、等待着,她的睫毛忽闪忽闪,如同两把小扇子。
现在,在这两把小扇子下面,正有光偷偷放射出来。
段荣春感觉到了这束光,他伸出抚摸她脸颊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又去怜惜地亲吻她的睫毛。
双杏就这么等待着,但是他的吻只落在她的眼睫上,没有再向别的地方进发。
细细密密。
双杏吸了一口气,本来看起来是要推开他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她就这么乖乖巧巧地窝在他的怀里,每一道呼吸都是轻轻浅浅。
好像一直都要依靠着他。
但是这样一个顺从着你一切的宝贝,有的时候也要反抗。
双杏等着、等着,感觉那些落在她眼皮上的吻已经够多了。他们带着他嘴唇的温度,明明是凉的、冷的,但是却好像把他心底的所有感情都点燃了。但是这些吻、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谨小慎微,怎么就不能往别的地方再挪一挪?
双杏好像不太满意了,将一直放在段荣春胸前的手抽了出来。
然后、然后,
——那只手揽住了段荣春的脖子。
本来就已经绷着的弓,一瞬间就泄了气。他们此刻像是两堆劈啪作响的柴,遇上一点火花都会点燃。
......点燃,是双向的。
那唇终于动了,不再只吝啬地在眼睫上浅尝辄止。
一个吻,又一个吻。
他在亲吻着她的泪痕,那些代表着她过去的悲伤的眼泪,终于有一天,能自然的流出来,又有人珍惜地去擦拭。
眼睛、脸颊、鼻子,然后,是唇。
段荣春和双杏在这一瞬间都变得迟钝了,所有机智灵动全都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们之间凑得太近了,不仅仅是呼吸相互交|缠,他们的眼睛中也只能看见对方。他们的眼睛离得这么近......
近的似乎要将彼此都吞噬。
她的唇瓣是粉的,在他面前,她经常因为这些或者那些的理由,把她的唇抿起来。
段荣春曾经无数次看见她的唇张张合合,从里面说出很多熨帖的话。
她呵气如兰,现在这兰花都生长在他身边。
交叠起来、交叠起来了。
这是他们曾经都没有过的体验,他霸道的不再允许她去咬她的嘴唇,因为什么都不行。
现在你的生、你的死,你所需要的、所有需要你的,都要掌控在我的手里。
逃不开、逃不开,所以也就别想再逃开。
这不仅仅是我给你设下的锁套,也是我心甘情愿、引颈受戮。
一次、再一次,笨鸟先飞,总是要多多实践。
累了、倦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呼吸不过来了。
——“是鱼目还是珍珠,可不是谁就能说的算的。”
可是那双杏眸中又流淌出了珍珠,但是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你不要说话,我也不要说话,谁都不能泄露这一瞬间天地间潜藏着的绯红秘密。
换气......再换气......
双杏又吐出一口气,这次是真的不愿意看一看眼前的人了。
宫里的生活把她磨砺的谨小慎微,但是其实她的本性还是十年前那个娇气的小姐。
她咬咬嘴唇,把头偏回来,瞪着眼前的这个人,好像是在控诉、又好像只是在娇羞。
面对着她的眼神,段荣春迎着、脸上却还带着笑,浅浅的、淡淡的。却又是因为这浅和淡,让它们铺满了天地。
确定了眼前的人是他可以撒娇的人。双杏小声撒娇道:“捡回来。”
捡回来什么?
风已经又悄悄地离开,好像它的到来只是一场无聊的梦境。只留下一地的狼藉,纸条在脚边、在门口,而刚才根本记不得它们、顾不上它们的人儿们现在心中才突然回想起它们。
如果它们可以说话,一定要狠狠控诉人们的可恶。
第一次说的时候,双杏还有些不太适应,带了一些弱弱的尾调在里面。但是再咬咬嘴唇,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会把她所说的话放在心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会放在心上。
段荣春似乎突然被惊醒,低声说:“捡的、捡的。”
手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攀升到了她的脖颈,捧上她的脸颊,让她松口、松口,别再咬自己无辜的嘴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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