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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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杏已经很久不做那个梦了。

梦里是永宁九年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年关将至,即使近入宵禁时分,街头巷尾也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余府门口廊前皆高高挂着大红色灯笼,灯影下丫鬟婆子来来往往,面带喜色。是呀,要过年了啊。

那时她七岁,懒懒地伏在卧房的榻上,可能在思忖怎么跟母亲撒娇。莹白有肉的小脸在绣枕上蹭来蹭去,嬷嬷帮她梳的发髻乱了,几缕发丝掉下,搔着水嫩的脸颊。

“哒、哒、哒,哒哒哒!”

听到马蹄声,她飞快地起身,白皙绵软的小手扒在榻旁的小窗边,很用力,也很坚定。是父亲回来了吗?今日怎的这么晚呀?

下马声、敲门声、对话声都没入了风雪中,偶尔飘过来几丝,也和她小院里的温暖格格不入。她将耳朵贴近窗口,只能捕捉到几个高深奇怪的词语。

打断她认真辨认的是突然进屋的奶嬷嬷似哭非哭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自降生起,奶嬷嬷便在她身边,她对她又爱又敬,有时甚至甚于母亲。

在她心中,嬷嬷是无所不能的,在她闯了什么祸、做了什么错事后也淡然的。可是现在……

“娇娇,不要说话,不要哭。一会儿贵人让干什么,你做便是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呢?

嬷嬷嘴唇翕动,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却没回答她。

把她抱下榻,迅速地为她脱下精致的外衫和中衣,手顿了顿,把衣物和绣鞋一齐塞进怀里。然后她被换上一身普通棉布料子的衣裳,色调有些暗,洗的很柔软。

纷至沓来的是陌生而繁琐的、她没办法理解的事情。她跟着嬷嬷走到前厅,所见之处皆是下人们无助或恐惧的脸。不远处祖母、母亲和嬷嬷家的女儿站在一起。

一个尖细瘆人的声音响起。有两个人站在那个人左右侧,恭敬地帮他捧起一道明黄色卷轴。

祖母带领母亲怆然跪下接旨。她站在下人堆里,也随着身旁人跪下,磕头,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偷偷看旁边,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好似没了脊梁。

那马蹄声,原来不是父亲。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这个概念,她抬头看见母亲将什么一饮而尽,祖母老泪纵横,而嬷嬷家的女儿穿着她的衣服,开始尖叫。

女童没叫两声,就被祖母捂住了嘴。

她好害怕,她想哭,但想起嬷嬷的话,又不敢哭了。

她颤颤巍巍转过头,想看嬷嬷的脸,获得一点慰藉和温暖,却看见嬷嬷的脸色苍白,触及她的视线,隐隐迸射一丝恨意和无奈。

雪更大了,这次,一点年的味道也没有了。

她慌忙地转移视线。传圣旨的天使约莫不惑之年,身边两个人看着年轻许多,尤其是左边那位,长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带着与旁边阉人如出一辙的狠戾郁色。

他看向了她!

梦变得更吊诡。她看见他眼里不易察觉的温柔抚慰,在下一瞬变得无情。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大雪漫天,又变成血水和尸体,最后变成了一场大火。

火舌舔舐她,像她平日亲吻庭院里的雪花。

还剩下谁呢?她还有谁呢?一只冰凉的大手牵着她,她脑子里浑浑噩噩。

这只手牵着她走出了余府,亲自送她进了宫里,将她安置到内务府。

她进了宫,从此再未出来。就如同她那晚失去的脊梁,到现在也无法再找回。

梦陡然结束。双杏惊醒,坐起身瑟瑟用被子包裹自己。

喘息声和啜泣声很小,但在深夜的侧殿厢房格外明显。旁边铺的安兰翻了个身,双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默默掉眼泪。

八年过去了,久到她有时都记不清过去的事。但这梦却总在她以为能和那段经历挥别时出现,给她重重一击。

让她永远记得,自己来自哪里。

怕睡过去又梦到这段经历,双杏慢慢爬下铺。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叠整齐后,竟在这初冬时节出了一身薄汗。不过还好没吵醒安兰,不然以她的脾气,自己不一定还要吃几顿排头。

她和安兰刚共住半年,难免有些摩擦,更别提她性子绵软,崇尚以和为贵。安兰与她恰恰相反,她便在遇到矛盾时退几步。

双杏移步到小桌前,桌上的燃香剩指肚长的一截,这代表离她们这些奴婢起身还有约莫大半时辰。她点了根蜡,拿起白日每每不得空绣的香包。身子正好斜斜挡着那根蜡,不让烛光晃到安兰。

她攒了十好几个送不出去的香包,那些香包随着她的成长从粗糙拙劣变得精致漂亮。现在正绣的这个淡绿色底,青翠竹林和飞鹤栩栩如生。

天微微亮时,燃香熄了,她的香包也绣好大半。双杏一边估量着再添双鞋垫,一边吹灭蜡烛叫安兰起身。

“快起来,别误了时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安兰的背,压低声音道。饶是如此,飘散在厢房中上扬的调尾,还是显得她的话有些无力和柔软。

安兰再百般不耐烦,却也得换上淡蓝色宫裙。双杏帮她理好外搭的同色系薄夹袄,这是内务府统一发的大宫女服饰。

双杏紧紧扣好夹袄的盘扣,看外面阴沉的天色,今天保不定要下雪。她们虽是大宫女,却也免不得整日跑上跑下,着凉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洗漱过后,匆匆各司其位。安兰在中宫侧殿当值,不过不到半刻的脚程,双杏便远了些,从中宫侧殿厢房到正殿要足足走上一刻钟。

在宫中,她们只敢快步走,万万不能跑动,且动作中禁止掀动裙摆,不然便算惊扰贵人,她们纵有八个脑袋也担不起。

宫女队伍整齐,浩浩荡荡一行人却连一点声响都听不出。那是在内务府便训练过的,尤其是来伺候贵主、能被主子刻刻看见的一批。冬日里,穿着棉鞋踏在结冰的青石板上,也须又轻又稳。

双杏站于队首,身后是一众着粉衣的小宫女。虽是小宫女,也不一定比双杏年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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