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雨水不算多,尤其在农历九月,常是接连的晴天,最近却不大同,绵绵细雨已断断续续下了四日有余,配上秋日丝丝缕缕的寒风,颇有种萧瑟的凉意。
几日前李三娘就接到了莫文远的信件,言是此批牡丹酒已经酿造完毕,还留了个悬念说自己做了新吃食,甚得中黑羊喜爱,此吃食将会随送酒的车队一同被送来,希望合李三娘他们的口味。
莫小狗听她读完信件,面带忧愁之色:“近日来雨水充沛,洛阳周围我是不知天气如何,然长安附近定是不太好走的,也不知对新吃食并酒水有无影响。”
赵二娘道:“酒水是万万不用担心的,那些陶罐都密封好了,便是下雨,在上头遮块大布不就结了?”她又道,“而且你想啊,跟着酒水队伍的贺郎也是有本事的,几番送货从未有闪失,几回前不还捉了一批歹人?下雨而已,对他有何难。”
“而且,大郎也曾在书信中提到过,贺郎很有些神通,又带着硕鼠精,若他们办事有差池,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李三娘家几人早已达成互相信任,神鬼之事也是能同家里人说的,三人心知肚明,那位贺郎别也是莫文远降服的精怪,前些日子听闻净土寺又出了新的俗讲,名为《莫小郎君渡化仙鹤精》,标题格式与《莫小郎君渡化硕鼠精》相同,恐怕贺郎实为鹤郎。
赵二娘一番劝解后,莫小狗依旧皱着眉头,他道:“我担心的二事中,酒水是排后位的。”他说出了真实想法,“你们说送来的吃食不会因下雨出问题?”像是糕、面点之类的都不能碰水,要是下雨让美食出变味,那他们真是哭都来不及。
听了他的担忧,李三娘与赵二娘不仅没觉得莫小狗小题大做,相反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是个问题。”
“啊,要是雨水污了吃食怎办?”
“想开点,说不定与腌菜一样,是能放在瓦罐里的吃食。”
“嗯,很有可能。”
“万一、万一要是不能吃了……”
光是想想美食不能吃的未来,家中就陷入愁云惨淡,甚至连李三娘都产生了一丝丝不要事业要儿子在家的想法。
唉,没有莫小远做饭的日子,真难熬啊!
……
雨天并未耽误鹤十六他们的行程,仅用了半旬功夫,车队就穿越两京走廊,进入长安。
鹤十六是仙鹤精的名字,他给自己起的,莫文远初次听见觉得也太不走心了。据鹤十六所说,太上老君总共养了三十六只仙鹤,他们的名字从鹤一一路排下来到鹤三六,简单易懂。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运货的车上虽罩了层厚布,却完全是装饰性的,没有哪怕一滴雨水落在布上。若车陷入被雨浇得潮湿泥泞的地中,也不用担心,硕鼠精身形很巨,力气更大,前腿用力推车车轮子就出来了。
鹤十六与李三娘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伸手招呼道:“三娘可好?”
肩膀上的硕鼠精也摆摆手,此地还有别人他不方便说话。
李三娘道:“好好好,舟车劳顿,快请进屋歇歇脚。”
莫小狗带着伙计去卸酒水,两位功臣则直接进屋。
屋子里都是自家人,鹤十六也不避讳道:“莫大郎托我等带新吃食来,我见下雨,担心雨水污了吃食,便用袖里乾坤之术把罐子收了起来。”保护措施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
袖里乾坤之术李三娘见识过,慧智法师就会用,很方便。
鹤十六说完,翻大袖子,陶罐便出现在他的手中,他把罐子放在桌上道:“莫大郎说此物与米饭甚配。”他说话时背挺得笔直,脸上似乎带浩然正气,然而等莫小狗忙完回来准备招呼着赵二娘一同来吃,他的腿都像是钉在坐垫上似的,动都不动。
李三娘很懂道:“贺郎可否在此吃顿便饭?我欲拆大郎送来的新吃食。”
鹤十六一脸正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硕鼠精:“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带我一个!
……
沈煜并不算很游手好闲,他的学业甚至还挺繁忙,去岁,他入国子监读书,此后除非假日,每天都要去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的考勤制度很严格,每月除朔望两日例假,其余每天都有课,学生也更是不得擅自离开国子监,若有事回家,必须层层上报,便是真有事许假,进入监内也要手持木牌。
严格的学校制度很影响他的生活质量,沈煜痛苦地想,连一大早到李三娘食肆排队买酒都不行,他前次下午去买,哪里有酒水的影子!
沈煜是牡丹花酒的忠实支持者,此酒不仅味道好,香味长,还度数高,少喝点就有微微醺之感,更难能可贵的是,酒背后很有渊源,身为吃过莫文远所做牡丹花宴,甚至还留下诗篇之人,只要一与同学喝牡丹酒,他就会成为人群的焦点,被撺掇着将去岁牡丹宴之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朔日一开门禁,他便跟兔子似的蹿进光德坊,去排酒水队伍,他自觉来得很早,前面却已经有了不少人。
沈煜闲来无事,边排队边打量周围,眼光锁定在别条队伍中的人身上,此队是买糕点的,队伍长度比起买酒队伍要短些,买家中有不少年轻娘子,排队时还在议论前日所出新糕点之味美。
他忽然想起来前两日有同学带一名为“蛋糕”的糕点进学校,他们本意是想自己享受美味的蛋糕,然而国子监内血气方刚的小青年居多,有了什么好吃的还不是抢着吃?到最后他们自己只吃了一点。
沈煜当时有事不在,等回去后只看见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的盘子,据吃过的同学说,原本盘子上还粘着被称为“奶油”的琼脂,此物味道实在太妙,即便是世家的郎君都忍不住伸出舌头,不顾仪态,把奶油甜干净了。
有没吃到的郎君酸溜溜地嘲讽那些人,说他们一点世家郎君的风度都没有,吃起来像是咕噜噜的猪。
那被沈煜注意到的中年人就在碎碎念:“杏仁豆腐?桂花糕?不好不好还是蛋糕……”
又过一会儿他又苦闷地推翻自己刚才的说法:“蛋糕中有羊乳牛乳,不行不行不行,不可吃乳汁。”
“要不就来一点?吃食乃身外之物,便是吃了酒肉,佛祖都存我心中。”
沈煜:“……”
没问题你!
他不知道的事,这位被认为是有问题的中年人,正是菩萨又一化身。
为什么没有用慧智化身出现在这里,则是因为盘桓在他心中的一点点“邪念”。
菩萨算是佛家人士,便是以身作则按照汉传佛教的规矩,酒肉都是不能吃的,不过从除夕之夜闻到佛跳墙的味道后,邪恶的种子就在他心灵深处扎根发芽。
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真的很想跳墙吃肉啊!
莫文远对菩萨的供奉还挺频繁,每月送上一顿大餐,便是到了洛阳,也会把供奉摆在白马寺的观音菩萨像下让他收。
菜色精美,花样繁多,随着李三娘食肆推出新菜,供奉也会翻新,然而再怎么翻新也掩盖不了一事实,那就是菜中没有肉、没有羊乳、没有牛乳。
这就意味着绝大多数的糕点,还有其他人能享用的菜,他都是想用不到的,酒水就更不用说了。
每次有事去天庭,他只能看着那些道家的神仙大嚼酒肉,望菜兴叹。
前些日子他上天庭遇见太白金星,对方就与他谈到了李三娘食肆的新糕点,说蛋糕“糕体柔嫩香甜,奶油丝滑柔顺,为他平生所吃吃食之最”。
太白金星自打在紫竹林偷吃后对观音就怀揣着心虚之意,每次见他就要攀谈一二,还同他分享新美食,然观音菩萨却不是很买太白金星的账,现在见到他还是皮笑肉不笑的。他不待见对方的原因很简单,一是曾经偷吃了自己的供奉,二则是暗暗羡慕于对方可以吃荤食,而自己不行。
此番听太白金星说了蛋糕后,菩萨还假笑道:“吾现乃佛门子弟,荤食皆不可进嘴,你既言奶油为羊乳牛乳所做,我就吃不得了。”
太白金星真忘了这茬,猛的拍自己脑袋一记,讪讪笑几声后就走了,他原本是想着与菩萨分享新吃食,然而遗忘对方不可吃乳类后却仿佛成了炫耀,徒惹对方不快,为避免误会扩散,走为上策。
菩萨说着不吃不吃,太白金星的话却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连带着对“蛋糕”二字都敏感不少。
天兵天将:“可知长安食肆出了新吃食?”
“知道知道,已托人下去买了。”
“好像名为蛋糕?我吃着比蟠桃要好。”
“蟠桃有甚可比性,应该与人参果相比。”
“蛋糕滋味甚美!”
“蛋糕……”
“蛋糕……”
菩萨:?????
为什么满世界都是蛋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就不能别念叨来荼毒我的耳朵了吗?
悲愤的菩萨在参加完天庭的集会后立刻幻化出新面貌,跑到李三娘食肆门口前排队,随即就有了沈煜看到的一幕。
“客官?客官?这位客官?”
他排队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终于,漫无边际的队伍看到了终点,菩萨来到了窗口面前,然而他只是机械性地向前走,没多在意四处的景象,以至于轮到自己也未发现,还是伙计开口才回过神来。
“客官想要些什么?”农历九月天气正凉,较之夏日糕点能保存的时间大大增长,各色精美的吃食盛放在台前,若是莫文远在此就会发现,中式点心与西式点心被泾渭分明地放在左右。
青团、桂花糕、驴打滚在左,右边则是少量水果蛋糕奶油蛋糕坚果蛋糕等等等等,现在正好是柑橘上市的时节,聪明的洪家姐妹把柑橘做成酱,同奶油搅拌在一起,橘子味的奶油均匀地抹在蛋糕中段,似乎将周围的空气都染成了天天的橘子味。
比较之下,左边的糕点多些,右边的蛋糕则极少,没办法,就制作成本而言,要用到奶油的西点实在要消耗不少人力物力,李三娘在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后,给蛋糕定价十五文一块,比胶冻价格更巨,城中只有少数人才能吃得起,要不然就是普通百姓特殊日子买上一块,以做庆祝。
定价高,产量就少了,
菩萨的眼神移动:“嗯……”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不同口味蛋糕的上方飞速地点了几下,伙计动作麻利,将蛋糕们夹起来打包:“客官是自己带盒子,还是要我们这里的?”
菩萨模模糊糊道:“用你们这里的。”
“好嘞,三文钱一个大盒!”
三文钱的盒子物美价廉,蛋糕片被伙计摆成了精巧的扇面。
木盒子被用绳子绑好以后递给菩萨,他浑浑噩噩摇摇晃晃,逃避似的飞回普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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