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淼看得认真,学得速度也不慢,莫文远雕完第二朵花的时候,他就已经上手尝试了,其他徒弟也很好奇,各个拿了半个芦菔,握在掌中。
他看众人成品,赞叹道:“阿淼的成品最好,最有灵气。”
“你们有不善雕工的,更要勤加练习,此乃基本功,无论是做豆腐菜还是切丝片鱼,刀功都必不可少,待能雕好芦菔花,切菜小技,定不在话下。”
徒弟们应和,回到自己岗位上,该做菜的做菜,该练习的练习。
……
新菜出炉要找人试吃,除了做菜的厨子,头一个吃到菜的并不是王蔚,也不是李三娘,而是妖怪笔友小饕餮。
从之前的纸条往来中,莫文远能感觉出对方是位合格无比的美食家,他有条灵敏的舌头,分辨好吃不好吃只是最基础的,惊人的是,便是浅浅的涩他都能感觉到,食材与食材之间是否相冲,香味浓了还是淡了,说的头头是道。
莫文远自认嗅觉味觉出众,在他的神秘笔友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他今日送上了牡丹汤以及其他菜品,待去堂前准备一通回来,就见到最新评语和干净的碗。
“牡丹汤汤汁清亮,雕工精湛,二者分开,皆为上品,然融在一起,滋味不是很妙。”
“芦菔味涩,与汤中白玉菇味不能合,若去白玉菇,少鲜味,不若想法子把芦菔味去一去,如此方才是上好汤品。”
莫文远看见评语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看见了心灵之友,他自己品尝汤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违和感太浅淡了,调整了好几次都不尽如人意,让周淼他们喝,舌头还没有自己灵敏,他们一致认为牡丹汤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改正,换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便是没有给他们喝过,他都能想象到王蔚喝得稀里哗啦,发出猪似的不雅声响。
他唧一口亲了纸条:“吾友甚妙!”他猜测自己的妖怪友人恐怕没走远,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直接感叹出声:“吾友于我,便同子期之于伯牙,可从琴音中闻‘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竟能辨出芦菔与玉菇相融之异状,真乃神人也。”
好好抒发一番情绪过后,他才离开院子,只留下小黑羊害羞地蜷缩在草丛中,不断挪动羊蹄,扒开草皮,留下深深的烙印。
小黑羊:我、我也没有辣么好啦!
说什么俞伯牙钟子期,好害羞哦!
……
打莫文远的徒弟们到了之后,王蔚对食肆的兴趣增上加增,得空便往这里跑。他并非一个人来,后头还跟着沈煜连同其他几名年轻郎君,妄图在牡丹游宴开宴之前一窥机密。
莫文远打趣道:“等到宴会当日才知不是更好?提早知道答案,实在无聊。”
“不无聊不无聊,怎会无聊?”
“就是要先尝,待开会当日才不会失态。”
沈煜嚷嚷道:“我欲在牡丹会上留下诗篇,述美食之味,我又不是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当然要先喝完之后打腹稿,回家斟酌多日,拿到游花宴上用。”
他此话一出,莫文远还没说什么,倒先引来了其他几人的揶揄,在跟王蔚玩得好的郎君中,只有沈煜薄有才名,先头其他人问他如何作诗,此人都假惺惺道“诗性到了,就作出来了”,便是其他人大骂虚伪,他也不改说辞,谁知今日,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莫文远挨不过几人:“好好,只给你们吃一盅汤,别的我是没有了。”
嗷嗷待哺的鸭子们道:“就一盅汤?不能再多?”
“可别得寸进尺,一盅汤还不够吗?先吃为快。”
“行啊,没问题啊,快让我们吃啊!”
各个都像是饿死鬼投胎,口水滴答,伸长脖子不断张望。
也不是他们想要失态,主要院落中弥漫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便是吸鼻子都吸到他们饿,再加上王蔚不是东西,天天在他们耳边上念叨莫小郎君做菜多好多好,初时做得牡丹花菜多让他惊艳,其美味程度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的,搞得他们也好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胃,就想吃好的。
盛汤的容器是游花会提供的,精致小巧,顶部还有盖子,甫一上汤,众人就迫不及待掀开盖子,眼中闪烁着油油绿光。
盖子被掀开,白色烟雾蒸腾,汤的香味随水烟一同扩散,钻入几人鼻孔,他们还没看见全貌就已心旷神怡,俨然成为了香气的俘虏。
粉白相间的“牡丹花”飘在水面上,在小饕餮一语中的点出问题后,莫文远将这些花放在烧开又放凉的水中洗涤,既去了芦菔味,又让花瓣水灵灵的。
勺子舀起汤汁,王蔚看其颜色,眯起眼睛:“色如琥珀,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若在平时,一定有人打趣他,怎么王郎也成才子了,还能吟颂两句,不过现在,谁都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勺子送入口中,汤汁的咸香猛地在口中绽放开,如同怒放的牡丹,张牙舞爪地彰显存在感。
“!!!”沈煜睁大眼睛,什么味道!
他自认吃过不少美食,却根本分辨不出汤是由什么料熬煮出来的,好像有猪肉,好像有鱼,好像有菜蔬,但其中任意一件都无法烹出其味,只有众多食材以特定顺序特定时间先后入锅,才能达成完美的圆融。
一勺接着一勺,汤都要见底了,他们才停下来,王蔚提醒自己:不行!快点吃“牡丹”,惊喜定更多。
他以大意志力操纵手臂,放下勺子,坚定地拿起筷子,捞出牡丹。先以眼细细打量,不是真花,如果是真花在水汽中氤氲,早就蔫了。“花瓣”薄是薄,却透光,也没有丝滑的触感,大约是瓜果雕刻而成。
好精湛的手艺!
放入口中“嘎吱——”
芦菔片薄而脆,也不知莫文远用何种方式腌过,味道远比汤水厚重,晶莹透亮的汤汁挂在花瓣表面,藏在花心中,与花瓣内部透出的酸甜可口的滋味相得益彰。
“嘎吱”“嘎吱”“嘎吱”
郎君们也不管咀嚼芦菔出声优不优雅,一个个都嚼得欢快无比,红白相间的芦菔片与雪白的牙齿互相摩擦,演奏出绝妙的交响曲。
有人含含糊糊道:“沈郎,可有好诗了?”
“诗兴大发!”
……
自农历四月中旬起,牡丹陆续开放,洛阳城郊花会一场接着一场,郎君娘子、文人墨客如同潮水般,接连涌来。
前面的花会多是小打小闹,到五月后,重头戏才陆续上演,莫文远负责的这场不算是最贵重的,洛阳城中的达官贵人自不可能选择一介小童,但有了世家子介入撺掇,也是顶贵重的一场。几乎所有的二代都会出席。
二代多了,玩得就嗨了。若是年纪大些,有些碍于面皮,还会装成正人君子,不携女妓,不赏乐曲,年轻人却不同。风流才子身边,必有佳人相伴,这已经成了国际定律。
“这这这这这这这……”
莫文远的三徒弟叫白邵君,年纪不大,尚未加冠,他生性害羞,又胆小,视女郎如洪水猛兽,便是同李三娘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上街后更是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生怕自己见到巧笑嫣然的女子。
遇见寻常姿色都如此,更不要说是看见女妓了,唐朝的女妓有两种,要不然就是长得很好看,要不然就是以才名动天下。后者纵然长得平庸,通身却有股寻常女子没有的气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大概如此。
周淼这些年纪大的都调笑白邵君:“白四,抬头啊!”
“不抬头怎么做菜?”
“你真孬啊白四!”
“也不看看师父,年纪比白四你小多了,还不是能赏美?”
白四还是不敢抬头,眼神躲躲闪闪,说话结结巴巴,语气倒是挺理直气壮的:“师父是佛子下凡,天生就有慧根的,我何德何能,竟与师父相提并论?”他强调自己的理论,“师父能够泰然自若,实属正常,游花会的女郎能比天上的仙女美?”
其余徒弟听他的话,不仅没找到逻辑上的问题,反而肃然起敬。对哦!若师父是佛子,定是看见过天上的仙女,人间的女郎再美都没有天上的美啊!
莫文远要是听见他们的话,肯定要哭笑不得了,还好他没有听见。几人闲聊时,他先去游宴场地晃一圈,看布置是否妥帖,顺便饱眼福。
中国古代审美随朝代更迭,几经变迁。唐代的美女放在现代不一定是大众的好看,却也很有韵味。他看见了大眼睛高鼻梁的波斯女妓,也看见了眉毛浓丽,眼型狭长的古典美人,更有书卷气浓重的气质型美女。
大饱眼福的莫文远满足得叹了一口气:可真是“百花齐放”了!
王蔚也注意到了他欣赏的神情,拍他头道:“小小年纪,已经会看美人了?”
莫文远几步逃离现场,就怕他再拍自己的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里有年长年少之分?”
王蔚身旁的郎君道:“这话说得对,稚子也能观美丑,莫小郎君怎么不能看了?”
有人急切道:“看当然能看,但莫小郎君,你菜可上了?”
莫文远看他们面带垂涎之色,哈哈大笑道:“勿急,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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