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后,院内偶有觅食冬鸟飞过,天地一片寂静,未怕扰醒明朗,安嬷嬷声音压的很低,其余人等轻手轻脚,小心行事。
安嬷嬷摇摇头,叹气道:“老夫人多年未回明府,不知本就懦弱的儿子这些年毫无建树,愈加懦弱怕事,如今明府俨然明夫人一人当家。可怜我家姑娘,一回来,便在寒天雪地里冻了几个时辰,大病一场……“
安嬷嬷回想起那些日子,简直如一场噩梦。
主母表面和蔼,暗里苛待。父亲懦弱无能,置之不理;下人看菜下碟,捧高踩低,为难怠慢。姐妹冷眼相待,冷嘲热讽……
明朗骤失祖母,又拖着病体,一夕之间由天堂落入地狱,安嬷嬷一直担心明朗不能承受打击,不能忍受欺辱,会一腔意气闹起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明朗仿佛很快明白了她们的处境,不曾发生任何安嬷嬷担心的事。
安嬷嬷摸了把眼泪:“姑娘懂事,不吵闹不惹事,一则是遵循老夫人叮嘱,二则却是怕老奴为难,为老奴招致麻烦。姑娘甚至从不曾抱怨过,反而常常反过来安慰老奴。姑娘以前活泼灵动,最爱说说笑笑,自回了明府后,便再未开颜笑过。哭还是爱哭的,但也只在人后,人前断不肯掉一滴眼泪”
私下里与安嬷嬷还是会说话,会笑,会哭,然则终究变了一个人,曾经的天性被压抑,被抹掉,变成了如今安静,谨慎,克制,处处有点小心翼翼的姑娘。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安嬷嬷的声音。
安嬷嬷最后流泪道:“也怪老奴无用,护不住姑娘,方让姑娘吃这些苦,受这些气。”
容翡手中的茶水已凉了,绿水上前重新添水,容翡却摆摆手,示意不必,端着那冷茶一饮而尽。他脸上神色不明,目光却极冷。常德等人听完安嬷嬷讲述,俱是愤恨难平,之前猜测过明朗大抵在明府不受重视,但万万没想到,竟会这般处境。
朗姑娘多好的姑娘啊,疼都来不及呢,怎会舍得这般对她。
只听安嬷嬷又道:“所幸这次因祸……机缘巧合,来了容府,遇到公子与夫人们,否则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如何熬呢。这……”
容翡忽然道:“安嬷嬷。”
安嬷嬷忙站起来:“容公子。”
容翡抬眼看着安嬷嬷:“你跟随明朗多年,忠心耿耿,这一年多想必也跟着受了不少苦。”
安嬷嬷忙道:“应该的。”
容翡:“你忠心可鉴,但从今日起,万般忍耐这种话不要再对明朗说。任何时候,任何事,任何人面前,都不可再如此教她。可听明白?”
安嬷嬷愣住了。
她临危受命,陪明朗回京,责任重大,生怕有负老夫人所托,故而时时在明朗耳边念叨忍字诀,耳提面命。这一年多下来,几乎已成习惯,遇到任何事,必先叫明朗忍耐,息事宁人。她虽心疼明朗委屈,却也万般无奈。
这尚是第一次有人让她不要再对明朗说这种话。
且用那般冷冽和严厉的神态。
然而安嬷嬷却分毫不觉被训斥,她听明白这话中之意,顿时老泪纵横,不由跪下,嘴唇颤抖道:“老奴听明白了。谢公子。老奴替老夫人,替姑娘,谢过公子。”
说完趴伏下去,磕起头来。
容翡看了一眼绿水,绿水忙扶起容嬷嬷,笑道:“嬷嬷也累了,先回侧院歇息,我们在这边照看姑娘即可。”
绿水亲自扶着安嬷嬷出去。
房中更显寂静,容翡捏着已喝完的茶杯,低眉垂眸,看不出什么心情,静静坐着。
过了一会儿,常德开口道:“公子可要用膳?”
容翡将那茶杯轻搁下,道:“都出去。”
常德与青山便退出门外,容翡站起身,走进内间,说道:“你们也先出去。”
溶溶滟滟行了礼,即刻退出去。
房中只余容翡与明朗。
明朗还在沉睡,被子盖到下巴,遮住半张面孔。容翡伸手,轻拉下被子,露出她整张脸,免得被憋着。她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哭的太狠太久,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看上去可怜巴巴。
容翡想起第一次见明朗,雷雨天里,他从长睡中醒来,吓的她惊慌大哭,连滚带爬的跑走。
此后每一次见明朗,都能看见她眼里藏着些怯怯之意,无论是害怕,难过,还是恐慌,当她抬起头,看着人时,却总会露出点笑来。
那笑容容翡总觉得有点不一样,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今日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个小姑娘就像地里的一朵小野花,风吹雨打,路人践踏,却仍旧顽强的生存,且不曾丢弃本性。容翡见过许多从高处跌入泥坑的人,或自暴自弃,或自怨自艾,或仇恨抱怨……觉得老天不公平,所有人都亏欠他,世间再无可信之人……从此面目全非。明朗却在自己的泥沼里,依旧仰望星空,保留着分辨是非,信赖他人的能力。
尽管天性被有所压制,尽管眼里带着忧伤,笑容却始终明亮,澄净。
这样的女孩儿,像一块瑰宝,须的好好藏之,珍之,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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