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灵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剑诀。
“姑娘不必客气。”
宁宁垂眸瞥去,只见对方手里抱着一沓画卷与笔墨。
少女衣着简朴,应该并不是生在能将女儿送入学堂作画的富贵之家,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画卷,理应是为了卖画赚钱。
卖画作画之人,定会时刻关注街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她心下了然,旋即出言发问:“姑娘,你可曾见到一名高挑俊朗、身着白衫、腰间挂着剑的年轻男人?他应该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来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少女闻言睁圆了双眼,将她与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
“我叫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奶』『奶』在家门口发现的。”
少女带着两人穿过长长巷道,一直往百花深处疾步而行,越往里走,身旁绚丽夺目的火光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渐湮灭,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点光晕,在房屋之上摇摇欲坠。
宁宁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微微张开双唇,却说不出话。
在百花深的更深处,是与灯红酒绿、穷奢极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墙倾颓、房屋渐矮,游龙般的长明灯不见了踪迹,唯独余下几点孤光,模模糊糊勾勒出栋栋拥挤『逼』仄的房屋轮廓,无一不是佝偻又矮小,像极了匍匐在地的濒死巨人。
再往前走,没了纸醉金『迷』与阵阵欢笑,四周充斥着饭菜油烟的味道、坑坑洼洼的水沟与墙壁剥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门前的人抬眼望向他们,目光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处贫民窟。
阿卉将他们带入的房屋并不出挑,只是被淹没在浓郁黑影中的其中一座,当大门被吱呀打开,映入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狭窄昏暗,里面居然围着餐桌坐了年龄不一的好几个女孩,在见到阿卉推门而入时,纷纷『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晃眼望见她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声了。
“她们都和我一样,是被『奶』『奶』收养的孩子。”
阿卉轻声解释:“女孩生下来,时常会被丢弃。”
她说着把视线转向餐桌前的女孩们:“今日来家里的哥哥呢?”
有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应道:“他睡着了,在房中休息。”
“来客了?”
两人交谈间,从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似是生了病,细瘦的脸上干瘪如木柴,走路时有气无力扶着墙,双眼浑浊无物,好似污浊水泊,倒映着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赶紧上前搀扶她:“『奶』『奶』!您怎么下床了?”
宁宁很有礼貌地笑笑:“『奶』『奶』,我们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门,特来寻他。”
“哦——那孩子。”
她恍然点头,仍旧保持着扶墙而立的姿势,声音低哑地勾了唇:“你们跟我来。”
这栋屋子不大,加之尽是女子,床铺自然也小。孟诀生得高挑,躺在床上时不得不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看上去莫名有几分乖巧呆萌的气质。
而这恰恰是与他最格格不入的气质。
“多谢您!”
宁宁为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奶』『奶』,房外那些女孩,都是您独自在抚养吗?”
她似乎不太能听清,张着嘴思考了好一会儿宁宁的意思,才扬唇轻笑道:“是啊。”
老妪说着往门外匆匆一瞥,刻意压低声音,不让女孩们听见:“姑娘你或许不知道,我们这地方的人穷怕了,生下的女儿向来不受待见,不时往巷子深处走上一遭,便能见到被丢弃的女婴。我没什么能耐,也称不上‘养’,只不过平日里在街上卖卖画,勉强赚到一些钱,能供她们一口饭吃。”
然而买卖字画又能赚到多少钱。
宁宁垂眸望向她满是补丁的薄衫,心下一阵怅然。
“只可惜我已经老了,眼睛看不清,什么事儿也记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让阿卉出门卖画……不知我走后,这些丫头该怎么办。”
阿卉轻轻握住她手腕,温声制止道:“『奶』『奶』,不会的。”
宁宁有些迟疑:“她们……没有别的去处了么?”
“天下何处不是如此?”
老妪浑浊的双目里划过一片哀『色』:“女子生来卑贱,不过是男人的附庸。若她们是男孩,或许还能去工地码头帮工,然而那种干体力活的地方,哪会想要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命如蝼蚁、命如蝼蚁啊,我这副烂命——”
她说罢重重咳嗽几声,再抬起双眼时,望向宁宁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困『惑』,对身旁的阿卉道:“这二位是……?”
“他们是今早那位哥哥的朋友。”
阿卉耐心解释,继而扭头对宁宁道:“对不住,『奶』『奶』时常会忘事。”
这是阿兹海默综合症的病况。
“哦哦。”
老妪茫然点头,又咳了几声:“等『奶』『奶』回房继续作画……趁我还能看见,多给你们赚些钱,要是往后我走了,你们连饭都吃不上,那怎么得了?”
阿卉忍着哭腔叫了声:“『奶』『奶』。”
阿卉不忍告诉她,其实她的视力一日不如一日,画出来的东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笔痕迹;更不忍让她知晓,那些古怪的画作已有多日无法卖出去。
举步维艰,无能为力,这似乎是绝大多数贫民女子既定的命运。
鸾城之内,凶案频发、数名少女不见踪迹,至今没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处,风尘女子一生卖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飞絮。
深陷淤泥,无路可退,更无从反抗,唯有被强迫着接受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一生——
真的……没办法反抗吗?
“『奶』『奶』。”
宁宁叹了口气:“能让我看看您的画吗?”
宁宁想用自己九成的钱,重金买下这些画。
她本来只是存了欣赏的念头,在阿卉带领下来到『奶』『奶』房间,拿着画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见到其中一张时,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张年代久远的画作,勾勒着月下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的画面。
他们两人都穿了男装,左边的少年只『露』出一道消瘦背影,右侧的女孩发带被风吹散,匆匆回头伸出右手,想要将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丝高扬,美目流盼,一双上挑的细长眼眸如同深渊,旁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情愿沦陷其中。
这张脸,她是认得的。
正是鸾娘。
“看上这幅画啦?”
『奶』『奶』哑声笑笑:“我曾经时常见到两个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并肩而行,这日才察觉出来,原来其中一位是个漂亮小姑娘。”
“他们俩——”
宁宁的心跳不自觉加快许多。
在所有人的叙述里,都没有提到过这个与鸾娘交情甚笃的少年,如果正是他在与之飞鸽传书——
“『奶』『奶』,您知道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么?”
“我未曾与他们有过交谈。”
老人摇头:“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对?她某日路过我的摊点前,驻足许久,特意买了一幅——那幅是他们都穿着男装,坐在河边夜谈的背影。”
时隔多年,鸾娘再见到画作时,仍会驻足将其买下。由此可见那名少年在她心中地位颇高,或许……
甚至要远远超过骆元明。
宁宁放柔声线,继续追问:“您知道画上少年的名字吗?”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说名字,”她浅灰『色』的瞳孔里微波轻漾,似是有些纠结地皱了眉,“我记得一男一女,那女孩有时叫他‘周’,有时又带了一个‘云’字……”
周云。
无论把拼音声调怎样排列组合,都是宁宁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这幅画作算是意外之喜,她刚要告诉『奶』『奶』想将所有画买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响。
乍一回头,竟是其中一个女孩。
阿卉笑着俯了身:“怎么啦?”
“外面,”女孩很是害怕的模样,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外面那个哥哥……”
她是在说裴寂。
裴寂不便进入女『性』卧房,便在厅堂里等宁宁看画。他时常冷着张脸,手里又抱着把剑,吓到小孩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
宁宁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蹲下来撑着腮帮子与她对视,弯着眼睛笑道:“觉得他很凶很吓人呀?”
女孩瘪着嘴点头。
“其实他人可好啦,温温和和的,只是不爱讲话。”
她捏了把小姑娘的脸,只『摸』到一层软软的皮:“你这样跑进来,他见后一定会伤心难过,觉得自己被讨厌了——拜托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装作不怕也可以的。”
宁宁说着低了脑袋,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糖果递给她,小姑娘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糖,眨巴着大眼睛,道谢后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宁宁正『色』应道:“其实他板着脸的时候也很可爱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大狗狗?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嘛。”
“唔。”
她终于慢吞吞点了点头,十分敏感地抓住了眼前陌生大姐姐的最后一句话:“姐姐,你喜欢他呀?”
宁宁表情瞬间一僵。
这种时候如果回答“不喜欢”,她的一番好言相劝就似乎没了任何说服力。连她都不喜欢的人,哪能去要求别人喜欢。
但要让她亲口承认喜欢裴寂,那也——
“喜、喜欢这种事情——”
她莫名有些磕巴,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干脆一鼓作气点了点头:“对啊,你看,那个哥哥其实一点也不吓人,我就很喜欢他。要是你也能有一点点喜欢他,不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那就好啦。”
她讲得认真,没想到小姑娘听罢嘴唇一抿,如同『奸』计得逞,忍着笑指了指她背后。
不会。
宁宁心有所感,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
裴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房前不远处,在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下意识把剑抱得更紧,头一回如此明显地『露』出了慌『乱』无措的神『色』。
“噫——”
女孩拿着糖美滋滋往外跑,迅速抬头望他一眼:“哥哥脸红了耶。”
承影笑到打滚,贱兮兮地模仿了小丫头的语气,把嗓音捏得细声细气:“噫,哥哥脸红了耶~”
它说完忽然停了动作,把目光转向另一边。
房屋里抱着画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脑袋,绯红『色』泽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
宁宁没敢看他,只想找个安静无人的角落安详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开口转移话题:“我打算……今晚潜入城主府看看。”
裴寂闷声回应:“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开嘴角。
姐姐的脸,好像红得更厉害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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