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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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畹将当年张首辅阿谀李太后的《恭颂母德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一放。

每年打点富太监这么些银子,总是没白花。宫中吹什么风他一清二楚。这次富太监打发人急急忙忙往他手里塞了张纸,上面写了五个字:恭颂母德诗。

何首辅恍然大悟,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来神庙时张首辅写的诗,使劲品了品,看笑了。

李太后有张首辅写的诗,曹太后也来问何首辅要了。当年李太后是‘女中尧舜’,被尊称‘圣母’,曹太后同样是抚养幼帝,却什么都没有。这是坐不住了。

门庭外大雪逍遥,风卷着冰粒扑进正堂。何首辅回顾自己屹立两朝——即将是三朝的宦海生涯。景庙时进内阁,成庙时擢首辅。成庙频繁地更换首辅,内阁差点内讧。如果成庙不死得这么早,内阁危矣。可是成庙死了。前几任首辅不得善终,轮到何畹,他运气好,成庙油尽灯枯。何畹记得景庙的眼睛,也记得成庙的眼睛,摄政王的眼睛,那是李家太祖的眼睛,一代一代,看着自己的血脉。

摄政王。

何畹用手指蘸着茶在茶几是上乱画。皇六子李奉恕,不言不语,沉默异常。景庙骂他“骄横跋扈,放肆狂妄”,鲁地人回音“孤僻漠然”。

成庙在时根本就不提鲁王,京城里也把鲁王忘了。鲁王在山东什么都不做,大门一关,谁都不见。和山东的文官一点不熟,山东总督杨源六年之中只在岁末才能远远和鲁王打个照面。鲁王府缺进项,鲁王谁也不求,鲁王府里一个仪宾倒是很会做生意,愣是养了一大家子。

山东总督杨源。山东总兵田庆。山东镇守太监童辉。统治山东的“三节帅”三人均和鲁王“素无交往”。

何首辅摸摸下巴,他胡子养得好,三株青须,道骨仙风。

李奉恕。

何首辅离开茶几,茶几上的茶渍风一吹,就散了。

李奉恕一早起来,进入冬月,京城按例早上要喝辣汤吃炒肉佐浑酒,李奉恕看着桌子皱眉:“有粥没?”

王修张罗早饭:“有,我叫人准备了。”

李奉恕早上起床气儿不顺,王修从来不惹他。仆人端着砂锅白粥上来,王修舀一碗:“晚上又没睡好?”

李奉恕捏鼻梁:“我怎么就是梦不见他?”

王修一愣:“谁?啊。”

李奉恕咬牙切齿:“说死就死了,头七也没托个梦。”

王修明智闭嘴。

在山东时王修偶然间见到李奉恕的字,惊艳无比。来京城之后在中书省乱翻,翻到成庙批过的折子,王修终于恍然大悟,知道李奉恕的字像谁了。

成庙的字,落落高绝,亭亭孤劲,一派松柏风骨。李奉恕的字最像他的,但是没有他如拥孤风的境界。

他本也不是他。

读书时太子逼迫六皇子练字,练不好就上板子,太子亲自打,因为大本堂的筵师不怎么愿意多搭理六皇子,看上去并没有天资,再说长得也凶。

李奉恕一脑袋火气,坐着横眉怒目。王修把碗放在他面前:“吃,早上去上朝么?我今天不当值。”

刘奉承进来跟王修耳语,王修看李奉恕终于肯用勺子翻粥,实在不想烦他,又不得不如实告诉李奉恕:“那什么,有人想见你。”

李奉恕没接话,想见他的多了。

王修挠脸:“有个事儿,你平时不关心也不爱听,可能不知道。”

老李家,这几年,净唱大戏了。

大晏皇族,弑父。

仔细点说,儿子拿火器轰了老父。

被火器轰的老父说起来是开国太祖二十四个儿子的嫡传后裔。李家的皇族实在是太多,太祖定下规矩不准做别的,只用领朝廷供养,导致后来李家有人因为领不到俸禄又不能谋生被活活饿死。成庙排除万难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敕令大部分沾亲带故的“皇族”们自力更生,自己养自己,为不堪重负的朝廷好歹省了一笔。这位老王爷说起来是太祖嫡传,可惜既无封地也无封号,将将在宗人府挂个名而已。论辈攀得上摄政王的堂叔,可是血缘已经太远。

刘奉承不忍:“殿下,都事,在大门外站了一早上,请不走,那么大雪……”

李奉恕摔了勺子,长长一叹:“请不走,请进来。”

李奉恕原本的意思,是让王修去招待“老叔”一顿,吃好喝好送走。摄政王就算恶名昭彰,李奉恕也没打算跟一个老头子使劲。老叔一进大门,李奉恕站在暗处看见了,肩上是雪,葛衣布鞋,与普通老农无异,一只胳膊还吊着。满脸都是卑微的笑,连皱纹都充满小心翼翼低声下气。

王修命人熬姜汤,一面招待“老王爷”吃早饭。老王爷抓住王修的袖子:“我想见殿下……”

王修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难为你还为那个逆子着想……”

老王爷热泪下来,扑通一声给王修跪下,王修吓得倒退:“您使不得,您这是何苦……”

李奉恕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搀起老王爷。他本来可以不管,可是他受不了一个老父亲为了儿子去讨好别人的笑容,卑微里带着希冀。

他受不了。

老王爷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没多少力气,忽然嚎啕:“殿下,这次的事真不怪我儿,真不怪他啊……”

老王爷颠三倒四地说,李奉恕听了个大概。老王爷的“世子”叫李在德,从小性子就轴。非常爱读书,可都是读的闲书。圣人之言从来不看,净看些乱七八糟鬼画符的玩意儿。老王爷怕他走火入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都烧了也不管用。先帝开恩,准许皇亲自谋营生,老王爷寻思家里揭不开锅了让李在德考个功名或者弄个差事,起码上街给人写信啊?李在德又迷上了火器。天天在家里弄呛死人的东西,要不就大半夜梆梆响。第二天一看,屋子墙塌一半。

又一次破屋的瓦被震下来之后,老王爷忍无可忍踹了儿子的门,刚一进门不知啥炸了,老王爷就受了伤。

本来不欲声张,自己看了大夫抓了药养养就好了。谁知道这事怎么出去的,传着传着成了不孝子火器轰老父,虽然事实好像也是这样,可也算有隐情啊!

李奉恕哭笑不得地听完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述,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李在德。他轻声道:“老叔莫急。我这就去宗人府看他,问问怎么回事。就算不能立即保他出来,也算能打点一下让他舒服些。”

老爷子用李奉恕的手帕擤了顿畅快的鼻涕,忽然又想起来,从破外衣里掏出个铁管:“我那孽障说了,您看到这个自会救他。”

李奉恕拿着铁管,这似乎是铳。比起火铳,更像鸟铳,有弯弯的把手,还有扳机。奇特的是外观齐整,找不到火绳。李奉恕摆弄半天,稀奇:“没有火绳,如何使用?”

老爷子道:“我那孽障说,本就不用火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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