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想搭理她啊,嘤鸣瞧了三庆一眼,笑得很坦然。
这样可太好了,要是能一辈子不搭理她,她就能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别提多自在。有些人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烦,要不是仗着身份,谁愿意待见他!狗屎一样的脾气,鼻子眼儿长在头顶上,还以为天下人都眼热他,都想巴结他呢。嘤鸣有时候真恨自己长在这样的世道里,生来就是帝王家的奴才。婚事不由自己做主,人生也不由自己做主,连将来死了愿意葬在哪里也是别人说了算,想来真无趣。可是好死不如赖活,又没胆儿和这人间来一场诀别,只好继续忍耐着,继续在皇帝的淫威下苟活。
皇帝不想理会她,她不能扭头就不干了,回头扶棺的时候不见她,一气之下把她抓来封进地宫就不好了。所以她得忍辱负重跟随他,就像御前的太监们一样,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得巴巴儿抢着伺候,笑脸相迎。
大行皇后的梓宫从巩华城殡宫发引,也是声势浩大,官员们跪送,仅仅巩华城内就有百余人。还有更多的,诸如各旗仪仗、王公大臣、内外命妇等,都在皇陵神道两掖静候。梓宫进陵寝中门,奉安在方城前的芦殿里,设册宝于左右神案上,然后就是三跪九叩各项大礼。
嘤鸣这期间也在叩拜的队伍中寻找家里人,她是随皇帝走的,因此御路两旁伏地跪迎的一一都会从眼前经过。可惜都是一样的发式,一样的朝服和缌麻孝衣,放眼望去分不出谁是谁。她不由泄气,就是那轻轻的一叹,招来皇帝冷冷一瞥。她吓了一跳,再不敢拿眼睛乱瞟了,老老实实低下头,随驾进了芦殿。
落葬的礼仪很繁琐,礼部献酒、读祝、焚帛,要花上两个时辰。不过相对前朝已经大大节省了时间,前朝梓宫奉安方城芦殿必须停满一日,次日才能落葬。本朝几乎是当天把礼做周全后,钦天监点个时辰就能下地宫了。
一行大臣出列,上前捧大行皇后神牌供奉隆恩殿中暖阁,为首的是深知的父亲。薛公爷的精神看上去还好,刀眉鹰眼仍有凛冽之气。其实他和皇帝是同一类人,人前毫无破绽,人后各有脾性。所不同的是薛公爷总算还让她看到一点舐犊之情,而皇帝呢,除了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又奸又坏,就再没别的了。
回首望一望,到现在才有机会打量这宜陵的景致。皇陵自然是宏阔壮丽的,但建在山野之间,总有潮湿阴森之感。这是皇帝的万年福地,不知他自己看着作何感想,所以帝王家真是奇怪,那么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归宿,仔细想想,难道不可怕吗?
如果当真补了深知的缺,将来她也要来这里,皇帝让她认地方,真是充满了敌意和恶意。再者他命她扶棺,大概就是让她无法同家里人诉苦。福晋和侧福晋必受太皇太后礼遇,会传到跟前来叙话,若她在太皇太后身边,母女间还能好好见上一面。现在可好,陵寝不能擅自走动,她必须寸步不离留在御前,随时准备钦天监点卯。
皇帝呢,享受她无法鸣冤,无法诉说的痛苦。她总在眺望方城百步外的命妇方向,可惜了,路途不远,今生无望,她现在八成很难过?
皇帝眼里含着一点微凉的光,垂眼扫了扫她,志得意满。
“大葬礼毕即刻回京,你仍旧随扈,不许胡乱走动。”
嘤鸣闷闷应了声是,“可奴才先头说了,要回去伺候老佛爷的。”
皇帝简直要冷笑,“皇祖母在宫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你进慈宁宫不过两个月罢了,真当自己那么要紧呢。老佛爷跟前不必你伺候,自有米嬷嬷等人照应。”
嘤鸣没法子,想了想又道:“那奴才的丫头怎么办?”
那个和她狼狈为奸的丫头?皇帝的目光投向远山,寒声道:“自身都难保,还想要丫头伺候。你做下的恶事自己死还不够,还要拖上丫头,你天良何在?”
皇帝的本意是想说她的良心被狗吃了,但自小深固的良好教养让他不能口出秽言。既然语言表达不了,就用轻蔑的神情表示,可惜嘤鸣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掖着手说:“大行皇后阴灵不远,会保佑奴才的。”
拿大行皇后说事,皇帝的面色倏地就凉了。他哼了声,转身便走,走到哪里去呢,芦殿就这么大,自然是走到礼部那头听他们念《行状》①去了。
万岁爷情绪近来容易波动,德禄觉得一定是天气燥热的缘故。他偷偷觑了觑嘤姑娘,她只是低着头,似乎在想事儿,又似乎不在想。忽然抬眼朝他看过来,瞧这眼神有话要说。德禄慢慢挪过去一点儿,问姑娘有什么吩咐?嘤鸣说要找松格,松格是跟她进宫的,在内务府没有名录,不算正经宫女,哪头都不沾边。万一走丢了,恐怕连找都找不回来。
德禄哦了声,“姑娘放心,早前我就安排好了,她和御前的在一块儿呢,丢不了的。回头等您上来了,她照旧在您跟前伺候。”
嘤鸣松了口气,发现皇帝虽不怎么样,但底下的太监办事确实周到。顿了顿又问:“您看见我们家福晋和侧福晋了么?”
德禄摇头,“人太多了,外头都是诰命们,瞧不真周。您别急,瞧不见不要紧的,等回了宫,求太皇太后恩典,让两位福晋进宫会亲就是了。”
进宫会亲,算会的哪门子亲呢。嘤鸣嗳了声说罢了,“永安大典要紧,一切容后再说。”
话音才落,神案前传来叮地一声脆响,那是起灵的信号。梓宫最后升龙车,用的是五品以下官员,那已经算逾制了,是给薛尼特氏极大的尊荣。
嘤鸣扶梓宫走出芦殿,皇帝所谓的扶棺只是一种说法罢了,下墓道的时候前有十名太监执灯引路,皇帝只在梓宫左侧略错后一些,身体断不会有任何接触。梓宫后有钦点的王大臣们随行,也是极壮观的队伍,慢慢地,走向地宫最深处。
地宫里早燃了灯,里头极大极开阔,俨然就是个地下宫城,有正殿,有东西庑房,甚至有神厨神库和井亭。只不过一切都是冷硬的,安放梓宫的石床雕着莲花纹,设于正殿上首最左侧。其他位置自然都空着,与之相邻的那块地方是皇帝的,皇帝右侧,自然是下任皇后的座儿。
梓宫安放上石床,撤出龙车,皇帝看了嘤鸣一眼,复一瞥右侧的位置,暗示她就算再扑腾,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嘤鸣知道他这是在报复她,虽然心头乱蹦,脸上绝不会表现出来。永安大典到这里就差不多算完成了,往后深知得一个人住在这冰冷的地方,也许再过几十年,好容易等来一个作伴的,一看还是这个死对头,真是越想越觉得凄凉。
嘤鸣心头惨然,回身的时候看见薛公爷眼里含着泪,但神情却坚硬如铁。深知的死他要找个对象怨恨,这人还有谁呢,必定是皇帝。
皇帝的视线划过去,在薛尚章脸上略一停顿便调开了,前后不过短短一瞬。然而那种眼神才是刻骨寒冷,是能让嘤鸣忌惮天威,跪地求饶的。她才知道皇帝往常对她的态度,不过是对不起眼的猫儿狗儿的态度,她在他跟前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对手是远高于她的,让她望尘莫及的那一类人。
送灵的慢慢又退出了地宫,皇帝是不看掩封的,由御前的人簇拥着直去隆恩殿,在大行皇后灵前上了一炷香。往后的朝岁供奉,由守陵太监承办,大行皇后的一生就此终结。如果说再有被提及,大概就是后世帝王对她加谥时。直到加满十六字,变成繁复冗长的堆叠,串联起来高高供奉在神牌上,也就完了。
嘤鸣看着线香顶端一星微茫明灭,想起深知十四岁那年,坐在树下打络子的模样。阳春、细柳、桃花面,真是嘤鸣见过的最鲜活的一幅画儿。深知是小巧秀美的长相,笑起来有孩子般的天真,她说:“嘤鸣,我给你打个好看的,回头坠在辫梢上。”第二天嘤鸣就收到一条绀红的络子,拿茶褐的线编了万字纹样束住,底下坠了冰种的玉珠,打在辫子上,一路走,一路有琅琅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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