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句“死了”,说得轻快随意。在清沅心中引得一波颤动,像看到不知名的虫卵掉在皮肤上一样,叫人说不出的恶心。
她并非是对燕王有什么私情所以怜悯不忍。只是太后说起燕王之死时候那种轻蔑,那种冷酷,一瞬间让她许多回忆涌上心头。
清沅克制住自己的神色,不流露半分厌恶,只惊讶道:“居然在这关头上死去了……”
太后咯咯笑了起来,她在清沅面前并无顾忌。
“好了,别说你心里没有松口气。这么个麻烦若是进了京,我不快活,皇帝不快活,你们这些亲贵又何尝能快活。”
清沅知道燕王之死与太后脱不了干系,否则老天也凑不出这么巧的事情。但她不想问太后是怎么除去燕王的。太后并不是事事都和她商量,有些事她也不想知道。
她之前曾经委婉劝过太后,对待燕王应当怀柔为上。
因为燕王戍边有功,在西边几大重镇威望极高,据她所知,宁州甚至有百姓为燕王建了生祠。而且燕王手中有几员猛将,又有天行骑等精锐之师。
此时应当安抚住燕王,然后再削他的左臂右膀,解他的兵权。毕竟有皇帝坐镇京中,人伦大义在此,燕王不敢轻举妄动。
清沅不信自己是唯一一个这么劝太后的人,但太后显然已经一意孤行了。
沉默片刻,清沅问:“殿下,这个消息确属实吗?”
密信上写得很简洁,只说昨天深夜时候燕王在驿馆暴病而亡。既然太后已经做出来了,那这时候只能想想怎么善后。怕就最怕这消息不真,燕王是有备而来的诈死,那怕是真要翻天。
太后知道清沅在想什么,她放缓了语调,轻柔道:“你放心。这消息十分可靠。燕王其实几个月前就旧伤复发了,他和他身边的人一直瞒着而已。我早知他熬不过年关。这是天助吾皇。”
太后轻飘飘地撇清着自己,清沅对她辩白的也只是听听而已。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怎么安抚军心和民心。
两人在茶室中谈了许久,直到宫人来禀说皇后来寿椿宫了。太后才放清沅离开,清沅向太后行了礼说:“我也去给皇后请个安,然后就去安平公主处,要为她写幅字。”
太后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道:“你去过了安平那里,之后再去趟玉澹宫。”
清沅时常出入宫中,但玉澹宫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提起了,她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踏足其中是什么时候了,玉澹宫早就恍若冷宫。
这时候乍听太后提起,清沅脱口而出:“是棠婳出事了?”
太后脸上终于有了点伤感神色,道:“叶太妃入冬之后就不太好,御医说也就这两天的事了。你从前与她要好,就去看看她。”
清沅心中五味杂陈。
出了茶室,她先去给皇后请安。
皇后见了清沅就问她如何养生的,怎么脸上一丝儿纹路也没有。
“你没有生养过,到底不一样,看着就是年轻。哪像我,生了两个就是老得快。”皇后性情活泼,她与清沅算起来也是沾亲带故的远房姐妹,说话没有顾忌。
清沅心中乱糟糟的一团事情。她刚刚听到燕王的死讯,光是这件事情就足以叫人心神不宁了,何况她还记挂着玉澹宫那边。
偏偏皇后是个话多的人,拉着清沅的手,又说了一通,又夸清沅命好,嫁到诚国公府赵家,赵家一家通情达理心胸宽大,所以对清沅这样好,清沅嫁进去十年没有孩子,他们也不在意。
清沅一边微笑着应对,一边在心中奇怪。皇帝是个雅致之人,皇后在皇帝面前时候也会这样说个不停吗……
幸好在安平公主那里并没有耽搁多久,公主今日有些头痛,没有心思琢磨写字的事情。清沅从安平公主那里一离开,就匆匆去了玉澹宫。
玉澹宫门庭冷清,没人来探病。按理说太妃宫中伺候的太监宫女应该不少,可这会儿都不知道到哪里清闲去了。太后身边的宫女若云陪着清沅到来,只有一个小宫女迎接,向若云点头哈腰,却不认识清沅是谁。
若云道:“这位是诚国公夫人,今日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说诚国公夫人从前与叶太妃交好,让来看看。”
小宫女懵懵懂懂说:“原来还有国公夫人与太妃要好,奴婢都不晓得。”
清沅道:“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一个小孩儿自然不会知道。”她取了一个绣囊,里面是些金银小饰物,打赏给若云和小宫女,要她们到外面等着去。
她只想清清静静和叶棠婳说一会儿话。
清沅在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着叶棠婳。快有整整十年,两人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叶棠婳比她大一岁,是她的表姐,十五年前,她们曾一起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先帝还在,顾太后还是顾皇后。她们被选作公主伴读,还有将来的女官备选。
叶棠婳在宫中颇有人缘,那时候宫中还有传说皇后想选叶棠婳做太子妃。没想到不久之后,皇后撞破了皇帝与叶棠婳幽会,闹成了一桩丑事,皇后想把叶棠婳赶出宫,但皇帝开了口,要册封叶棠婳为嫔妃,为此事帝后之间还闹了一段时日。
最终叶棠婳还是如愿以偿,因为她怀孕了。皇帝当然要给她名分。那时候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子嗣诞生,一时间叶棠婳在宫中风头无两。
然而这些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
此时此刻,清沅眼前的叶棠婳整个人已经瘦成纸片一样,脸色灰中透着青,额头上青筋毕现。任谁看到她现在这样,都想不出十几年前她是如何的美貌婀娜。
“婳儿。”清沅不叫她叶太妃,只唤她的小名。
叶棠婳长长的睫毛颤动,她睁开眼睛,眼神是散的,过的半晌,她似乎才看清楚面前是谁。
“清沅……”她喃喃一声,忽然睁大眼睛,伸出手一把握住清沅的手腕,“清沅!”
她像有太多话要说,一张口就呛住咳嗽起来,她瘦得只剩一把架子,手凉得和冰一样。清沅连忙扶住她,端过热茶递到她嘴边,给她润润嗓子。
叶棠婳只抿了一小口,清沅要她再多喝点,她摇了摇头:“喝多了就吐,让我干净点去。”
她已经连水都进不去了,清沅心顿时凉了一大截,知道太后说的不假,恐怕就是这一两天了。
但她们两个之间,从少年到如今十几年的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两人相顾无言,叶棠婳只是默默流泪,还是清沅先起了头,说:“你哥哥从信州调回来了。大概年后就能回京,你母亲跟着也能一起回京了。”
她也想说说少年时候一起读诗,一起做女工,一张床上聊到深夜时候,但那些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一张口只能说说眼前境况。
叶棠婳听了,只说:“好……好……他们能回来就好……”
她又叹了一声,攒了点力气,才说:“清沅……还是你命好。当年我们几个人一起入宫,从前在一处玩的,我如今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玉苓,她嫁了良人,可惜福薄,难产母子一起去了。还有更早时候的桐儿,宁馨更不用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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