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珉虽说是要自己问,然而却一连拖了几日也没有问。
他心里不高兴,本来这只羔羊已是自己的禁脔,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今却有人觊觎,又像是自己从无人问津的深山中,移栽了一株珍异的香花,辛勤栽培,终于含苞欲放之时,却有人要坐享其成。
属于他的东西不多。
他生在皇家,算起来竟没有一样是凭他自己夺得,而是一切荣光来自父母,也因此随时能被夺走,无论是爱,期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直耽搁了几日,宋霑病好了恢复了抄书,上官麟被拒绝后并不气馁,仍然变着法子讨好赵朴真,赵朴真觉得有些不安,索性熬了几夜,将那书默了出来,直接交给了上官麟。
上官麟没了抄书的借口,加兵部那边的关文也到了羽林营,限期到羽林营报到。上官麟煞费心思,又大费周章给李知珉送了些东西,只说是感谢王爷提供方便,父亲收到书十分高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抄到珍本云云——言下之意希望李知珉待赵朴真好一些。
他是粗人,这份曲里拐弯的含义也是难为他了,偏偏李知珉一眼看透他的作为,又好笑又好气,更有一份难言滋味。
本王的人,用他关心吗?
这么一想,竟然有了一分酸溜溜。而回味到自己竟然介意起来,又觉得滋味复杂,索性远了赵朴真一些。
他性子好静,本又不爱亲近后院的主,因此丫鬟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有赵朴真敏感的感觉到了。
也说不准是哪里不对,写好的字一张一张码在那里,他偶尔也会看看,在写得好的地方用朱笔点个圈,有时候和邵康商量些事,也并没有避着她,一样会让她查找邸报,翻找地方志。
但是赵朴真却还是感觉到了不对。
就像是从前可以很顺利地猜测到他的情绪,比如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厌烦,疲倦,眉眼的动静,端坐时脊梁的角度,写字时的目光。但是现在仿佛单方面关闭了这个渠道,她感觉不到了,似乎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偏偏不一样。这让她有些仓惶,毕竟她心里有鬼,心里这份不安全的感觉,会随着摸不清楚王爷的想法,而越发严重。
宋霑看出自己的女学生不对来,画的画少了那些琐琐碎碎的东西,倒是看出来些潦草地空白来……草上不再有蚱蜢,花前不再描蜜蜂,美人也不再妆扮精细,而只是懒懒地倚着阑干数着白蘋州上的千帆。
老先生自以为了解女娃的心事,只觉得叫人发噱,都说少年强说愁,却不知少年的愁和老年的愁,也并没有什么区别,细校起来,少年人心思纯净,那点愁倒比历尽千帆到了晚年不是为了前程名利,就是为了儿孙发愁的人更纯粹了。
于是问她:“女娃娃最近怎么回事?”
赵朴真恍悟:“没什么,画得不好吗?”
宋霑捋着胡须:“倒是长进了些……”知道女孩子面皮薄,宋霑没点破,只是笑道:“上官家那小子去了羽林营,少了好多好吃的啊。”
赵朴真想起那天上官麟的剖白,微微有些不自在。
宋霑继续道:“其实那小子看着鲁莽,人品倒是不错,看得出来待人赤诚,上官谦教子,还是正得很的。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包括你们王爷,最混账的时候,其实才是最真的时候,等到再大些,进了名利场,那可就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们要的,不是名,就是利,而站在他们身边的人,总得对他们有帮助,才值得让他们看上一眼,而少年时候喜欢过的那些东西,譬如清晨的一枝兰花也好,黑暗里一粒明珠也好,虽然曾经确确实实让他们心动过,喜欢过,甚至写过诗,宠爱过,和家里闹过……”
宋霑言若有深意,赵朴真不说话,只是低头在纸上轻轻描着。宋霑又自言自语道:“我干干净净了一辈子,如今却给你一个小丫头教画,在王府混吃混喝,沾上王府皇家,老夫这一身清名,就已经有些不干净了。”
赵朴真其实也一直觉得好奇,不由看向宋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先生这是要出山吗?”
宋霑却笑了笑,道:“我与开元寺的净衣法师是棋友,有次和他手谈到一半,我有事暂时离开。回来之时,却看到一个少年人在寺院游览到了那里,看到净衣法师对着残局苦思,一时兴起,便与对弈至终局……这少年人腼腆安静,下起棋来虽时有长考,却一落子便动若脱兔,大开大合,纵横捭阖,似是每次长考已想到数子之后,且一旦落子,只管一心下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便是失利,也绝无悔意,看他落子,宠辱不惊,胸有格局,已非凡手,然而京城棋道年轻高手,却不曾见过此少年,我们原以为是哪家大师的子弟,他却不肯留名,含笑而去。”
赵朴真听他娓娓道来,十分吸引,说到最后,想起那煞神经常一人对着空白棋盘沉思许久,不许任何人打扰,有次她好奇问了句,李知珉只道:“我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一个人怎么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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