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这辈子真心相交的朋友极少。
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别人,又或者他不愿交友,而是他上辈子交的朋友,后来大部分都跟他划清了界限,能不落井下石的就算是仁至义尽的了,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正在为了几件船舱大发雷霆之怒的,便是上辈子落井下石最厉害的那个。不但落井下石,他的整个家族,几乎将他们马家逼到无路可走,间接让他父亲冤死,母亲自缢。
可这口气,他却不得不一直忍着,只等到自己有了足够的本钱,才能撼动这样的局面。
“马文才,你确定你处理的了?”
陈庆之有些担心的看着远处的那些士人。
“先生,在说话的那个是我的表兄,家母和他的母亲是姐妹。”
马文才也只能这么解释一句,上前处理纠纷。
“沈让!”
马文才一声呼喊,成功中断了前方的争执。
那被叫做沈让的少年身子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待见到喊他的是谁时,他一双眼瞪得多大。
“文才?你不是在会稽学馆读书吗?怎么回吴兴了!”
那些被他指着鼻子骂的管事见正主儿来了,也松了口气,几乎是小跑着跑到了马文才的身旁,拱了拱身子。
“是马公子是?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还请诸位跟……”
“文才,那些舱房是为你留下的?”
沈让有些惊喜的也上前了几步。
见马文才点了点头,沈让笑容更甚,很理所应当地说:“那正好,我住在你们下一层,位置不太好,楼上既然是你们住的,将房间腾两间给我和我的人,你让你的人到下面住去。”
周家的船是商船,这种船大多是楼船,虽没有运粮船快,但最是稳当宽敞,但由于船体所限,最上层的房间并不多,就连他们上船来前,周家也事先打过招呼,只能两人一间。
沈让一开口就要两间,让马文才身后的风雨等人表情都有些不好。
“这就不巧了,我们的房间也不多,我是跟着同窗们一起出来的,其他人订下的房间我不好做主,要不这样,我把我的屋子让出来给表兄住了。”
马文才笑着,余光从沈让身边的佳人上略过,大概知道了这位表兄为什么会突然为了房间发火。
身边傍有这样美艳的佳人,自是恨不得让对方为自己的威风所折服,最好别人都能对他是言出必遵。
更何况他这表兄最为好色。
听马文才说他把自己的屋子让出去,沈让顿了下,迟疑着说:“这样不太好?而且一间的话,我的随扈也没办法安排,你是不是问问你的同伴,可有谁愿意让下的?我可以多付几倍房钱。”
他听说马文才去了会稽学馆读书,五馆大多是寒生的事情天下皆知,沈让根本不觉得让寒生让一让房间有什么了不起。
在他看来,这些人都只是靠着马文才的关系才能上船的,只要多多给钱,对方一定愿意换屋子。
马文才起初还耐着性子和他周旋,如今听他想要用钱打发人,心中也有些不耐,微微让了让身子,示意沈让看自己身后的那些人。
为首的傅歧人高马大,穿着打扮一望便知是将种,而后的祝英台也好,徐之敬也好,看起来都非同寻常,就连只穿着普通儒袍的梁山伯,因为站在护卫簇拥的陈庆之身后,看起来都并不卑微。
“你的同伴都是?”沈让当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不像是寒生。”
“哦,今年天子下诏召‘天子门生’,不少高门都送了子弟入书院,我同行的同伴里,有灵州傅氏家的傅二郎,还有东海徐氏的嫡支,以及会稽乡豪祝家庄的公子,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为了表兄这些钱让屋子的。”
马文才表情无辜地解释。
沈让听着一大串家门的介绍就知道没戏了,吴兴沈氏不过是郡姓,可傅氏和徐氏却是著世大族,可又不愿意跌面子。
他正准备在纠缠一会儿,脑子里突然灵感一闪。
只有一间?
只有一间好啊!
沈让看了身边的美人一眼,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一副不甘地表情说:
“既然如此,那我就领了你的好意,就住你那间……”
他正准备说住了马文才那间屋子,手臂突然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苦心追求的美人儿将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这美人儿一身红衣,越发衬的浑身肌肤如玉。
寻常良家女子,尚未长成一点后都不会穿这么艳丽的红色,更别说这个女人美艳动人,眉眼间妖冶风流,伸手就搭上沈让的手臂。
但这女子动作轻浮,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舒服的。
“哎呀沈郎,若只有我们两个住在楼上,那有什么意思?”这女人一张口,声音也柔媚的让人身子先软了半边。
“旁边都是不认识的男人,岂不是吓坏了奴家!”
沈让原本想着能趁此机会一亲芳泽,可色授魂与之下脑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再想着一层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身份地位又不低于他,确实有些危险,便顺着台阶下了,满脸顺从。
“好好好,畏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得了佳人一触,心中说不出的满足,再看向马文才时已经没了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故作大度地说:“文才啊,既然畏娘说了不愿意和你们住一起,那我还是陪她住在下层,马上要开船了,我领她到处逛逛,你先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回头再来见我。”
说罢,伸手反摸上畏娘的青葱玉指,就要牵她离开。
马文才见他老毛病一点也没变,心中有些不屑,面上却一派自然,还有心力对面前两人笑了笑。
他原本只是客套,没想到这一笑却有了回应,站在沈让身边的畏娘也对他回笑了一下,只见她唇角轻扬,眼角往上一勾,说不出的风流韵味,马文才哪里见过这样当众抛媚眼的,当场就黑了脸,不自在地转过眼。
见马文才这幅雏儿样,那女子笑得越发意味深长,手掌也从沈让手臂上移开,突然开口:“我陪公子上来有些时间,既然没换成房间,我得下去,否则岳娘子在楼下该等的急了。”
说罢,对着马文才和沈让微微一礼,在身边小丫头的跟随下缓缓朝船舱走去。
沈让哪里能看她就这么走了,连忙追在她身后,对表弟丢下一句“回头再叙”就跟着而去。
“这位表少爷还是这么一厢情愿。”
疾风见人都走远了,嗤笑一声。
马文才召来细雨,吩咐他去打听打听那女人什么来历。
他这番举动惊得疾风和追电眼睛瞪得浑圆。
“主人,夫人不许你狎伎的!你好生生去问那个女人来历干什么!”
疾风还以为马文才被那女人临走的一眼看的不对了,连忙忠告:“这样的女人身边不乏狂蜂浪蝶,咱们在赶路中,能不生事最好不生事啊主子!”
“你胡说什么!”
马文才被气笑了,“我就是好奇这女人是怎么搭上我表兄的。”
几人听到之后总算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随时准备“谏主”。
马文才可不管他们想什么,将这事处理妥当了,就回了众人之中,大概向几位同伴并陈庆之解释了下原委,当听说他那表兄是为了个女人大耍威风时,几个侍卫了然地笑了起来,并不放在心里,该做什么做什么,很快就安置好了住宿的事务。
他们住的是这楼船最好的部分,房间又大,但徐之敬不愿意和庶人同住,只能梁山伯和马文才一间,徐之敬和傅歧一间,陈庆之带的心腹太多,又是客卿而不是主子的身份,没住上面的上房,和所有侍卫一起去了下层,多出来的一间便给了祝英台住。
他们一路行来早已经习惯,这船又是大船,原本应该旅途愉快的,可因为多了沈让这么个人,让马文才身边几个好友都有点心里不适。
大概是马文才告知了沈让几人的身份,还未到午时的时候,这位“马文才的表兄”就施施然来和他们一起“用饭”,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但老气横秋的让马文才介绍自己和同伴,还明里暗里暗示他们应该礼遇自己。
傅歧性子单纯,在学馆里唯我独尊惯了,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当场就差点掀桌,全靠梁山伯频频打眼色才没翻了桌案。
见到沈让这样不识趣,马文才也很无奈,对方毕竟是自家亲戚,不能真赶出去,只能小心翼翼的周旋。
直到……
“什么?这人是寒门出身?”
沈让在知道梁山伯的身份时立刻表情夸张的站了起来,捂着鼻子指着他大叫:“你这厮,士庶不同席不知道吗?你居然敢混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
士庶不同席是这时代的规矩,但自刘宋以来,因为寒门担任要务,出于朝政和私下里联系的考量,这种规矩越来越淡,廊下食里也有寒门敬陪末座,移座远客但不离席的。
由于傅歧一直没钱,梁山伯和他同席共食已经习惯了,所以梁山伯的位子虽然离徐之敬最远,但还在一席用饭,如今被沈让当成什么肮脏腐臭的东西一般,除了徐之敬以外,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
“表兄,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会稽学馆贺馆主门下,和我是同门。”
马文才再怎么不喜梁山伯,这人好歹也是和他们一路的,轮不到沈让指手画脚,更何况他说他混入他们士人之中,也是间接说他没规矩让庶人混了进来。
他压抑住怒火道:“我们现在是在赶路中,一切以便利为先,断没有事事都分隔开的道理。”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替他说话,眼神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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