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叹。
“浮山堰若真出事,这样大的事,是瞒不过人的。”
“浮山堰出事?”
姚华一怔,原本按着傅歧的手突然松了,让后者成功地扭动了出来。
姚华已经顾不得按着傅歧的手了,比傅歧还要匆忙地上来追问:“浮山堰出事了?是怎么出事了?淹了寿阳?”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会?
她明明听说寿阳城已经在八公山上建了城,将寿阳附近的百姓迁到山上去了,即便河水倒灌也只能淹没农田而已,难道真的被淹了吗?
“我也不知道消息,只是猜测。淮河半月前暴涨了,只是消息来的太慢,现在才传开。”
马文才的眼神锐利地像是刀子,不住在失魂落魄的姚华身上打量,他看着他惊慌的难以抑制,他看到他眼神里涌起后悔,心中开始小心地揣测。
不是,应该不是。
这种惊慌,不像是伪装。
“你为何担心浮山堰?有亲友在寿阳?”
马文才试探着开口:“我记得你是元魏降将王足的参军,应该是军户?你知道寿阳什么事情?”
“我让我的家将阿单去筹钱了。”
姚华如同傅歧刚才一般,脸上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红润颜色,“他一路北上,要穿过浮山地区,才能找到我家的故交去借钱。算算日子,这时候应该在浮山堰附近……”
他再怎么坚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五万钱,为了五万钱,一条人命……是我的错,我存有侥幸心理,那是我家的故交,是我父亲把他从武川带出来的……”
马文才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犹如即将捕猎的豹子般狡猾地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可听到姚华的话,他的脸色突然一僵。
为了筹钱?
那个黑壮小子在浮山堰?
姚华正准备再问马文才具体的事情,一抬眼却撞进了他又惊又疑的眼神中,不由得错愕。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怎么能不用这种眼神看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每一个人都和它有关!”
马文才疯癫一般放声大笑,笑得脸色通红,身子乱颤,笑声渐渐犹如哭声,笑得所有人不知所措。
姚华进入山门拜访马文才时,拜帖上的身份,写的是湘州将军王足的参将。
而马文才刺杀的那位本该提议皇帝修建浮山堰的参将,便是北魏降将王足。
北魏和南边陆陆续续打了近百年的仗,两国交界之处,时而归魏国所有,时而归南边所有,不同的是魏国百年未变,南边历经宋、齐、梁三朝,强盛时和魏国不分胜负,弱小时被侵占国土,战败时两边将领被对方所俘投降的也有不少,百年间见怪不怪,很少杀降。
如今南边有不少魏国曾经的旧臣将领,或因政治斗争落败出逃,或因有志不得伸展而投靠,也有被俘虏后被劝降的,那降将王足便是。
魏国重用骑兵,汉人将领在军中大多晋升缓慢,但自从孝文帝改革后,对汉人采取了募兵制,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又因为和南方作战需要,训练了大量的水兵和步卒,这降将王足,原本就是镇守钟离城的一位重要的水军将领。
他步战、水战皆通,升为将军之前又是骑兵,在练兵上有奇才,他被俘虏后誓死不降,被关了许多年,自称无法放弃家小而不肯降服,最后是湘州刺史设法将他的家小从钟离“偷”了出来,才降服了梁国。
投降之后,王足一直安心做着他的将军,在庐陵郡练兵,因为对魏国的作战方式熟悉,训练出的兵丁在对北方的战事中都屡建奇功。
前世梁帝三伐寿阳,寿阳附近的人文地理,解释向王足征询,后来梁帝决定一鼓作气拿下寿阳时,便又征召了王足入京,便有了后来的浮山堰修成之事。
王足建议水淹寿阳也有依据,因为他会被俘,便是因为天监五年,梁帝派兵攻打他镇守的钟离时,梁国将领堰了肥水,使得淮水暴涨六七尺,将沟堑淹成河泽。
梁人乘舰登岸直入钟离城,魏国城外诸垒相次土崩,沿岸百姓淹死无数,淮河尸骸枕藉,魏国士卒争投水死,死伤数万,被生擒五万,军粮器械堆积如山,牛马驴骡不可胜数,是南北对战百年来南方最辉煌的战果,损失也极小。
梁帝吃过“水淹城池”的胜利果实,一被王足说动,立刻想要故技重施,再加上浮山地区土质虽然不好,可地理形势极为适合筑坝,浮山堰遂开始动工。
这一世,马文才处心积虑,摸清了王足的行动轨迹,在他单人出行访友时用了死士与半路拦截,又确保抹去了所有他出没过的痕迹,才回到了吴兴。
所以那时当他看到王足参军送上的拜帖时,马文才以为王足已经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不过碍于他的年纪和身份无法确定他便是刺杀之人,才派了自己的参军来试探。
他原是不愿意见姚华的,担心露了马脚,后来又考虑对方也许觉得他“做贼心虚”,所以还是见了。
即便是明白了他所为何事而来,他骑着的名驹象龙确实是他的坐骑,马文才也不敢有任何放松,生怕那大宛良马是王足设的局,为了担心露出马脚被武人前赴后继的刺杀,马文才甚至忍痛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大宛良骏。
马文才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半点都没有露出马脚,看到他带着家将下山,以为王足已经打消了疑虑,可还没松口气,姚华却成了学馆的骑射先生?
种种巧合来的太过顺理成章,巧合到让人无不敢置信的地步,马文才只
能小心翼翼地尽量和这位王足手下保持着距离,同时表现出一位普通高门子弟应该有的言行举止,甚至违背自己不主动结交寒门和将种的原则对他表现出欣赏之意,其中原因,皆是为了麻痹姚华的防备刺探之心。
什么猎山鸡给大黑,什么偶然靠近,他都是不信的,马文才一直认为那位参军姚华在不动声色的接触自己、打探自己,等着他露出行刺的马脚,而后将他一举成擒。
马文才一点都不怕他看出什么,因为他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看出的,况且他是太守之子,世代高门,没有任何千里迢迢刺杀王足的动机,即便是被抓住了什么痕迹,王足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姚华的武力让他忌惮,可武人之可怕不在明目张胆,而在暗箭伤人,只要他出入合仪尽量不落单,等闲一个姚华,也绝不可能在风雨雷电四人的护卫下伤了他去。
他猜度过许多,怀疑过许多,考量过许多,却没想过姚华也许跟他刺杀王足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真切切就是为了自己的坐骑而来。
可现在放在眼前的事实,不得不让他相信这又是上天又一次可怕的安排,否则该如何解释一个可能知道浮山堰□□的人,会把自己心腹的手下派去浮山堰附近的决定?
降将最爱惜部曲,他们很难在降国得到信任,每一个部卒都是他们最后的力量,王足再怎么厉害,像姚华这样强悍又前途一片大好的武者,会为了替他查找凶手不远而来他相信,可会故意让自己的部曲送死好获取他马文才的信任,却说不通。
作者有话要说:姚华不该用这种手段来获取他的信任,因为来自吴兴的高门士子马文才,理应对浮山堰没有任何兴趣。
可就在刚才,他偏偏被浮山堰可能崩了的消息动乱了心神,一时忘了即便历史改变,没死的王足应该也知道些什么,毕竟在前世时,他是第一个提出浮山堰计划的人。
他病急乱投医,只记得这位骑射先生的手段,居然下意识让傅歧最忌惮的人,去替自己抓回奔逃下山的傅歧。
一步错,步步错。
他已经在姚华的面前,暴露了自己对于浮山堰过度关心的痕迹。
马文才以为他是来查王足被刺事件的,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嫩了。
姚华明明是借种种缘故靠近他,想要从他这里试探他知不知道浮山堰的内//幕,想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浮山堰计划什么,所以才刺杀王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的他,除了用疯癫的大笑掩饰自己的画蛇添足,还能干什么?
(本文浮山堰因时间线需要,往后推迟了两三年,所以和正史时间线有不符合的地方,但并没有影响到细节节奏。浮山堰事件引用历史文献:《梁书卷十八?康绚传》:“浮山堰缘淮百里之内,木无巨细,石无大小,皆被取尽。军民日夜肩挑背负,皮溃肉烂。盛夏瘟疫流行,死者相枕,隆冬严寒相逼,士卒民夫死者十七八。夏日疾疫气,死者相枕,蝇虫昼夜声相合。”浮山堰筑成后,淹没了浮山以上淮河沿岸的大片土地,200公里以外的寿阳被水围困,壅水泛及堰上游民庐田禾难民哭声震天,尸骨遍野。《梁书卷十八?康绚传》记载:“水之所及,夹淮方数百里,魏寿阳城戍稍顿于八公山,此南居人散就冈陇,其水清洁,俯视居人坟墓,了然皆在其上。”在淹没寿阳沿岸四个月后,浮山堰就崩了,《资治通鉴卷一四八?梁纪四》中记载:“淮水暴涨,堰坏,其声如雷,闻三百里,缘淮城戍村落十万余口,皆漂入海。”)
小剧场:
马文才:(内心独奏)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姚华:(懵逼脸)不觉明厉……马文才好像说我很厉害(扭头问祝英台)是不是这个意思?
祝英台:(无条件花痴)是啊是啊,你好厉害!(马文才在说什么鬼?)
梁山伯:(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进学馆勾女人的吗?哦呵呵……
傅歧:(大叫)垃圾皇帝,毁我青春!颓我精神!耗我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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