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革是大儒,是名士,是教书育人的先生,他是真正的君子,也希望自己门下的人都是君子,马文才自认自己并不能做到贺革和贺玚那样的君子,可是要见到一个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束手不管,却是做不到的。
他不是徐之敬,但也不是贺革,他没有立场勉强徐之敬一定要做到贺革那样的君子,也无法勉强徐之敬就成为徐文伯、徐雄那样的徐家人,在他看来,他提出要求,徐之敬以要求回之,两人各取所需,也是一种相处方式。
一个求心安,一个求所得,刘有助不过就是两人满足各自希望的载体,刘有助的命和他的资格,不过也是互相得到的报酬而已。
马文才并不怨怪徐之敬,也不怨怪任何人,所以贺革在喝问他的时候,他没有退让害怕,也没做出刘有助被救活了,就利用贺革的愤怒反悔付出报酬的事情。
士便是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的答案贺革自然是满意,屋子里的祝英台明显也感动到热泪盈眶,但他内心一片疲惫。
所有事情的发生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违背他“惩恶扬善”的初衷的,是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的,即便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有转头离开这里的冲动。
他突然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安静待一会儿。
同样不想见到任何人的还有徐之敬,他对贺革一副“孺子可教徐之敬你要学学师弟”的表情嗤之以鼻,在得到马文才肯定的答复后嫌恶地弹了弹衣袖,准备回去休息。
“这人不能一直放在我这,丙舍也不是能养伤的地方,先生既然如此慈悲,不如就让他在你的客院里养伤,最好再拨三五个下人专门伺候……啧啧啧,这年头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攀附,今日他要是救的是个庶人,就要死在哪里了。”
听到徐之敬冷漠的回答,贺革只是叹了口气。
徐之敬本来已经准备回内室了,行至一半时似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注意,突然弯下腰捡起了什么。
屋子里的人都围在刘有助身边,谁也没注意这个插曲。
他看了下蛇叉的前端,皱着眉头用衣袖擦去血痕,露出蛇叉本来的面目。
这蛇叉用了多年,早已经是斑斑锈迹,更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徐之敬刚刚拔出蛇叉时为了尽快止血,未曾注意到它,此时看了此物,顿时觉得头痛。
他站着的时间太长,贺革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开口相询:“之敬,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给刘有助准备后事,这几天有什么想留的话,可以让他家人来听一听。”
徐之敬一开口,就惊得屋内所有人一凛。
“为何?你不是说伤口包扎好了,现在只要静养看他恢复情况如何的吗?”祝英台看着徐之敬手握铁叉眉头紧皱,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测。
难……难道……
“这蛇叉是粗陋的制物,上面满是铁锈和铜锈,更有蛇血和各种脏污之物,想来也没有被清洗过。我之前是处理了他的伤口,为他尽力止血包扎,已经尽了我所有能尽的能力。”
徐之敬第一次叹了口长气,不是为人命惋惜,而是可惜自己白费了那么多力气。
“我之前还说他运气不错,锐器虽看起来可怕却避开了脏腑,现在想想,他实在是运气太差,被这种污器所伤,除非真的出现奇迹,否则回天乏术。”
“为何?”
马文才紧紧盯着徐之敬的表情,发现他没有任何推辞戏耍的神色,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这是七日风的一种,此时风痹已经随着污秽之物进入他的身体,接下来几天,他会发烧、痉挛,出现各种异状,大部分人在第七天就会窒息而死,即便没死熬过十天,不死也是个废人。”
徐之敬丢下手中的蛇叉,叹道:“你是要谢谢他,如果这蛇叉插在你身上,即便你是士族,而我拿出最大的努力救你,你七日后也是要死的。”
“此物不祥,最好回炉毁之。”
祝英台听到徐之敬说起刘有助接下来该有的种种症状时,就已经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不是什么风痹,而是破伤风。
在没有抗生素和抗病毒血清的时代,冷兵器战争中最怕的就是感染,而感染了破伤风,除了死也没有别的路走。
三国演义里说周瑜是被诸葛亮气死的,其实那是三国演义为了戏剧性的杜撰,周瑜实际是死于流矢,受到箭创后感染而死。
东吴的孙策,也同样是面部中箭而死。
以他们的地位,当时肯定是得到了最好的救治,可依旧还是死了。
徐之敬虽然出身东海世家,可医者也有其时代的局限性,若他肯定刘有助感染了破伤风,那刘有助……
祝英台看着昏迷在门板上的刘有助,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只觉得那丝笑意是如此讽刺,胸中梗的难受。
“一点救的法子都没有了吗?我看他现在情况还算平稳。”
贺革是最不愿学馆中出现人命的,只要尚有一丝希望,都愿意尝试。
“先生既然不相信我这个学医之人的话,又何必再问我能不能治?”徐之敬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你我当初的约定是我出手救他,可没说我一定救活他。他这伤是天意,并非我不尽力救治,约定依旧算数,你可有异议?”
“你……”
风雨雷电眼睛都气红了,恨不得上去揍他。
花费了那么多心思,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结果他轻飘飘一句“这是天意”?
“并无异议。”
马文才出手按住身边的从人,他的表情隐忍而带着一丝了悟。
“等会儿我会让风雨雷电将他抬到先生的客院中,谢徐兄没有隐瞒他中了‘七日风’的事情。”
徐之敬没想到马文才会感谢他这个,意外地认真看了马文才一眼,含笑颔首。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他以为他会活下来……”祝英台的鼻子酸涩,“他刚刚以为自己会活下来,现在就有人要告诉他会死,这也太残酷了。”
“那就先不要告诉他。”
马文才走到她的身侧,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是真的疲倦了。
“不是还有七日吗?也许会有什么转机。我也会替他延请名医诊治,尽人事听天命。”
祝英台傻愣愣地抬头看着马文才。
“我知道你心软,如今一定是自责自己去了西馆才出了这事,但今日没有你,他日也会有别人成为伏安迁怒的对象,因为他就是那么阴险毒辣之人,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更好。”
有些事,马文才一直想要祝英台看明白,可自己现在却不想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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