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给她留点脸面。
想到这里,马文才忍不住闭了闭眼,熄了骂她的心。
“你也看到我写的字了?写的好不好?好不好?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祝英台哪里知道马文才在想什么,还以为他是来问那一墙字的,就字论字道:“我已经答应了孔笙他们,如果字迹淡了,就重写一回。”
重写一回?
不行,还是让他骂死她!
“重写一回?昨天我和你说那么多都白说了?”
马文才气急败坏。
“你知不知道你的字迹流出去会有多大坏处?”
“坏处?”祝英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马文才,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的手迹那么重视?如果说你觉得士子的手迹不能随意外传的话,那你情愿用自己的手迹替换也要把我的字拿回来,又是为何?”
她之前对“梁祝”故事先入为主,将马文才和梁山伯都当成了自己未来男友的候选,刻意存着刷好感度之心,可昨夜之事一过,她已经理解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是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罢,也许真的都是存在于历史中的人物,她也根本不是进了什么奇怪的剧本之中。
所有人都会死,行差一步,也会害死别人。
所以等她智商一上了线,之前许多的“理所应当”,就变得奇怪起来。
比如说,无论是话本还是正史中,这马文才都只是个娶妻时,恰巧碰到老婆撞死在初恋情人坟前的倒倒霉蛋,为什么在这里,他会出现在会稽学馆?
而且一入学馆,她居然没有和命定的CP梁山伯一间,反倒是跟这个注定要成遗憾的太守之子同居一室?
比如说,他一开始对她彬彬有礼温和可亲,差点让她把他错认成了人设应该是憨厚老实的梁山伯,可为什么他就独独对她就特别热络?
她见过他和其他人相交,哪怕是同门师兄弟,一开始也没有那么自来熟。
听梁山伯说,他借住在他们那里,梁山伯和傅歧都说他们可以把梁山伯换过去睡不必那么挤,可他却宁愿睡在外间的书房也不愿调换。
再比如,他不愿让她的手迹被别人看见,还扯出一套无赖借字的话来搪塞她……
不要说那不是搪塞,世人谁不知晓庄园主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在朝廷也不在出仕,什么名声那是一心向着仕途的士门们才考虑的,即便是朝廷官员没有经过宗阀同意,进入庄园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谁敢吃了雄心豹子胆去庄园里讹诈?
南朝多少皇朝,死了多少皇帝,祝家一直都在那里,庄园越来越大,部曲越来越多,俨然自成一国,身为祝家的“小少爷”,怕什么字迹外漏?
每次遇到丧乱之时,地方官员甚至要向祝家借兵保护百姓的安全。
他一将来要出仕的太守之子都不怕手迹给了刘有助,她这家里坐拥八千乡兵的庄园主会怕?
祝英台眯着眼,看着突然沉默的马文才,继续追问。
“虽说士庶之分是国之章典,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必出仕的士子来说,隐居山林、旷达恣意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在怕什么?
怕什么?
……
马文才见过迷糊的祝英台、见过脆弱的祝英台,也见过撒娇耍赖的祝英台,何时见过这般言辞犀利又头脑清晰的祝英台?
一时间,他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是的,她本什么都不用怕的。
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梁山伯坟前,她也不必怕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
他家是次等士族,想要维护门第,便只能保证家族每代都有足够的人出仕、占据高位,而次等士族不同于王谢灼然,想要顺利出仕,名声、才干和机遇缺一不可,否则便只是浊官里打滚而已。
他祖父是太守,他父亲是太守,可地方官不算入清官流内,只是地方勋品。根据品定门第之法,他若不能官居太守之上,他这一支下代就要除士。
但祝家不同,他们是乡豪,位同元魏的宗主,便是皇帝也不能动摇他们的根本。他们占据乡间,握有部曲,不必纳税服役,乡豪与乡豪之间互相支援,莫说是一介太守,便是改朝换代,也不过就让他们改了个名义上效忠的对象,没人能让他们有什么麻烦。
所以哪怕祝家无人出仕,可谁也不敢说他们便不是“士族”,因为乡豪大族的地位,是从汉魏起便不可争辩的。
若真担心门第受辱,前世的祝英台便根本没有来上学的机会。
前世祝英台与寒族有染,虽有损祝家庄的名声,可对其他却丝毫无损,被除族去士划清界限的,只有他们马家。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门当户对,他的父母定下这门亲事,不过是担心他没上进后马家被除士,至少还有个世袭罔替的乡豪姻亲,能在乱世中保全他的家人罢了。
他性子高傲,内心里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可事实上……
——是他们马家高攀了祝家。
霎时间,祝英台看似不经意地一句问话,却硬生生撕碎了马文才心中的最后伪装,将他的自尊打的支离破碎,原本重活两世的优越,在她一句问话面前,顿时荡然无存。
原来愚蠢的是他,自私是他,狭隘的他,活的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
是他?!
“马文才?马文才你怎么了?”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后倒退了几步,吃了一惊。
她的面上浮现不安的神色,开始了反省。
她刚刚说错什么了?
她有说什么责备他的话吗?
“可笑的是我,执着的是我,我以为你是我的心结……”
马文才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不是的,我的心结是我自己……”
“马文才,你别吓我!”
看到马文才这个样子,祝英台哪里敢再多说,连忙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再往后退。
“你有什么心事,我们慢慢解决!”
谁料马文才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手臂猛地从祝英台手上挣脱开来,狼狈奔逃而去。
“马文才!!!”
***
吴兴郡,太守府。
“夫君,你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
此时应该正在主持家中中馈的魏氏,毫不避讳地步入了马骅的书房。
他们年少结为伉俪,如今已经携手度过半生,感情自然是不必多说,难得魏氏出身大族却不骄纵,所以马骅事事也愿意与她商量,这书房虽是府中的禁地,魏氏却可以随意来去。
马骅迎过自己的夫人,伸手指了指案上的两封书信。
“一封是念儿来的家信,他已经顺利拜入了贺革门下,如今在会稽学馆甲科乙科均是第一,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今年求读之人太多,学舍并不够用,贺革只能委屈他和其他学子一屋。”
“我从来都不担心他。”
魏氏的脸上是骄傲的笑容。
吴兴同等门第的人家谁不知她那儿子“人中之才”的评定?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会稽学馆博那“天子门生”起了兴趣,但族中致仕的宿老都说了,以他的才学和处事手段,便是去国子学也能出类拔萃,而且风雨雷电是从小跟着他的,她当然没什么好担心。
更别说贺革本就是故交,照拂一二也是寻常。
“那另一封呢?”
魏氏好奇地看着桌上另一封书信。
“另一封书信,是祝家庄庄主的回信。”
马骅揽过自己的妻子,神情怪异。
“我们派人去打探的那个祝英台,就在念儿去会稽学馆之前不久,突然升起了想要女扮男装去读书的念头,要去的,也是那会稽学馆……”
“什么?女扮男装去读书?”
魏氏身子一震,“她,她怎么敢……”
“夫人,这是天意。”
马骅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的儿子年幼时差点因风寒而死,救活后额间便多了一颗朱砂小痣,从长了那痣之后,他便日日噩梦缠身,在梦中直呼‘祝英台’的名字。
他那时年纪尚小,总共也没见过几个外人,会唤一个从未听过的人名,自然是让他们夫妻惊讶万分,他们担心儿子听到这梦中的名字后魂魄不附,也从不敢当面去问。
后来他年纪渐渐大了,学会了控制情绪,半夜便再也不会呼唤着‘祝英台’惊醒,可他是他们的独子,这件事又怎会被他们视若罔闻?
所以从马骅上任吴兴太守起,他便凭借自己的官职,开始调查起周边几郡中士族里所有叫做“祝英台”的人。
至于为什么只调查士族,是因为他绝不相信和他儿子会有什么宿缘之人,会是一介卑微的贫民。
著族大姓里姓“祝”的不多,所以马骅会很快找到祝家庄的祝英台也是寻常,加上这祝英台和他们儿子年岁相仿,他便去了一封长信,说明了他家独子从小梦中便会呼唤着“祝英台”的名字惊醒之事。
恰巧那家的祝英台去信时一场大病差点没有救回来,可马骅的信一到就醒了,祝家也是惊骇异常,只以为两人真有什么宿命里的牵扯,加上两家门地相当、年纪相仿,自然而然都就产生了结亲的想法。
只是马文才那时还未曾出仕,虽有才名却不见前程,祝家之女又才刚满十五,祝家便有意再等几年观望一阵。
马骅宠爱独子,虽心有不满,却也知道“高嫁低娶”是士族联姻的准则,他儿子如今名声并不显著又无官爵,祝家慎重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而后他们的儿子没有入国子学,却突然说想要去会稽学馆读书,马骅担心祝家因他不去国子学却和庶民杂混而反悔,特地向祝家庄修书一封,说明马文才是为了“天子门生”一事而选择去的会稽学馆,且是拜入贺革门下,并不是去和庶人厮混。
可祝家庄的回信却让他大大吃惊。
原来那祝家小姐某一日突然苦苦恳求祝家主母让她去会稽学馆读书,给的理由却很荒诞,她只说她预感那是她的“宿命”,不得不去,若再留在祝家庄里,她迟早要死于非命。
这理由听到旁人耳中自然是斥做胡言乱语,可祝家主母却是收到了马太守的信不久,知道马文才下月要去会稽学馆读书。
若不是祝英台身边全是她安排的得力之人,绝不会让她有任何差池,也见不到什么外男,她几乎要怀疑自家女儿是和马文才私相授受,早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
一时间,她想到了马家之子从小的异状,想到了自己女儿突然而来的一场大病,又如何痊愈,再想到她从去年大病之后便性格沉闷,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自言自语,心里也有些惶恐不安,真的担心起她的性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时局混乱,朝不保夕,时人多信神鬼之事,什么神仙渡劫下凡历练、什么前世宿缘今世了解的故事多不胜数,祝家主母考虑再三,竟然答应了让她去会稽学馆,并且亲自准备了衣衫鞋帽并学中之用。
更是亲自修书一封,将来龙去脉说明。一来,是担心马家夫妻对祝英台女扮男装的惊世骇俗之举生出反感,二来也是希望他们能够让马文才在学馆中多多照顾祝英台一二。
马家和祝家心里都很明白,他们并没有刻意撮合儿女的婚事,甚至为了防止日后因结亲不成而生出怨怼,连对儿女和外人提都没有提过此事,能这么巧让两人都选择去会稽学馆,除了用“天意”来解释,再也找不到其他原因。
听丈夫说完前因后果,饶是魏氏素来冷静,如今也是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像是刺激的还不够似的,马骅看着怀中的妻子,又抛下一句惊人之语。
“念儿送信回家,我好奇多问了一句念儿是与谁同住,你可知是谁?”
魏氏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出去外面叩拜苍天一般。
“难,难道是……”
“是的。”
马骅微微一叹。
“是上虞祝英台。”
小剧场:
她和他毕竟不同,他已经两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都足够做她的父亲,可她,不过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罢了……
祝英台:(摆手)不是不是,我已经二十了。
马文才:(瞪眼)二十了还这么幼稚,你特么逗我?
梁山伯:(难以置信)比我还大一岁,比我还大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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