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正是一个大好晴日。
昆仑斋中,林老夫人坐于高位上,她眼看着底下站着的两个孙女,一个明艳如牡丹一个清丽如芙蕖…倒是让她一双眉眼也跟着泛开了几分遮不住的笑。她把手中的茶盏往一侧的茶案上一搁,而后是开口说了话:“今儿个安平公主生辰,想来去那的也有不少贵胄门第。”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是看着霍令仪继续说道:“晏晏,令德往日得罪过安平公主又鲜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到那的时候你记得多帮衬着些。”
林老夫人这话一落,霍令德低垂的那张面容上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暗沉,袖下的指根也紧紧握着…这话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在说她往日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得让霍令仪多提点着些,没得她在那头出了差错。
她心下不舒服,只是想着上回母亲说的那些话,霍令德袖下紧攥的指根便也跟着松开了…真到了那处,谁丢脸还不知道呢。
霍令德想到这心下思绪倒也渐渐放平了几分,面上的那几抹暗沉也跟着消散了不少,唇角还忍不住闪过几分讥笑。不过不管霍令德心下是怎么想的,此时她仍旧弯着一段脖颈扮得一副乖巧,等朝人打了个礼便又柔声说道:“祖母放心,孙女都记下了,孙女一定会好好跟着长姐,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霍令仪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只是与林老夫人打了一个礼,口中应了声“是”,旁话却也未再多言。
林老夫人见她们这般,面上的笑自是越发浓郁了几分。
因着时辰快至,她便也不再多说旁话只是又嘱咐了两人几句就让她们出去了。
…
等到了影壁那处。
霍令仪刚由杜若扶着坐上了马车,车帘尚还未曾落下…霍令德便由丫鬟扶着走了过来,她的手撑在那锦缎车帘上,一双俏丽的双眼是先瞧了一遭马车里的装扮。
越瞧,她心下就越发觉得不舒服。
虽说前些日子祖母也给她重新备了一辆马车,用度较起以往也算得上是极好的了,可比起霍令仪的却还是不如。
霍令仪的马车是当年霍安北还活着的时候,由他亲自命人打造得,不仅用料皆为上乘,马车瞧起来也尤为宽敞…除去那香案、柜橱,只怕再坐上四个人也不显拥挤。
她想到这,那双清丽的眼中便止不住显露出几分钦羡和嫉妒。
霍令仪先前已由杜若扶着坐好,她眼看着霍令德拦在外头也不曾说道什么,等接过杜若奉来的茶盏用了口热茶后,她才不咸不淡得开了口:“三妹有事?”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桃花目就这样看着站在车外的霍令德,只是眼中却没什么情绪,声调也没什么起伏,全然是一副没把她放在眼中的模样。
霍令德在听到霍令仪出声的时候便已回过了神。
她抬了眼帘朝人看去,待瞧见霍令仪这幅模样,霍令德这心下便越发觉得不舒服…她最讨厌霍令仪这幅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模样,仿佛在她眼中,他们这些人就是那卑微的蝼蚁,连看也不屑多看几眼。
她有意想去嘲讽人几句,只是心思一转便又换了个话头:“既然我跟长姐都是一道去别庄,不若同乘一辆马车?说起来,我和长姐也许久不曾说过话了。”
霍令仪倒是未曾想到霍令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这个三妹往日可是最不喜与她待在一处了。她仍旧握着手中的茶盏,眉眼却是微微掀起瞧了她一遭,待瞧见霍令德掩于眼底的那几抹不同以往的神色…霍令仪想了想便也不曾说道什么,她把手中的茶盏落于案上,而后是取过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边的茶渍,跟着才淡淡开了口:“三妹请便。”
她这话刚落,霍令德便由人扶着坐上了马车,马车宽敞即便坐了四个人也不显拥挤。
没一会功夫,马车便往府外平稳驶去…霍令仪也未曾理会霍令德,只取了早先从屋中带来的闲书,弯着一段脖颈翻阅起来。
可她不说话,却不代表霍令德不开那个口了。
霍令德背靠着车厢坐着,马车里头置着锦缎布褥,这样靠坐着也不觉得难受…她的手中也握着一盏茶,一双眉眼却是稍稍掀了几分朝霍令仪看去,眼瞧着她如今还是那副说不出的清平闲适,霍令德握着茶盏的手便又忍不住握紧了几分。
只是也就这一瞬,她便重新松开了…
霍令德把手中的茶盏重新置于茶案上,而后是看着霍令仪说了话:“我听说今儿个柳世子也会过来,想想也是,今儿个是安平公主的大好日子,世子身为公主的未婚夫自然是要来的…只是想着以往长姐和世子的关系,难免不道一声可惜。”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是又掀了一双眼帘,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模样:“长姐素来能掐会算,当初长姐可曾算到今日会是这幅模样呢?”
她心中可还一直记着当日那张字条的事…
若不是霍令仪当日使计让她得了那张字条,她也不会平白挨了周承棠的巴掌,自然也不会被赶去西山——可这人世的际遇就是如此妙不可言,若是当初没有这么一层缘故,她如今也成不了太子侧妃。
如今柳予安要娶周承棠,而她也成了太子侧妃,反观自己这位长姐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成了周承棠的眼中钉。
她想到这,面上的笑却是又多了几分肆意,这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霍令仪听到霍令德的一字一句,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只是翻着书页的手却还是停了下来。她的手仍旧搁在书面上,那张明艳的面容却是稍稍抬了几分朝人看去:“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三妹往日也是喜欢过柳世子的。”
她这话一落——
霍令德先前还挂着笑的面容骤然就僵了一瞬,她的确是喜欢过柳予安,那样一个温润郎君,试问这天底下的女儿谁会不喜欢?即便时至如今,她对柳予安也还有几分忘怀不掉…可这也不过是女儿家的几分喜欢罢了。
何况如今柳予安和周承棠早已被赐了婚,她可不敢动这个念头。
再说比起柳予安那一份得不到的爱,她还不如好生做她的太子侧妃,毕竟周承宇可是下一任的帝王,只要得了周承宇的宠爱,日后她就是那梁宫里的宠妃。到那个时候,这些曾经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得恭恭敬敬对她俯首叩拜。
就连霍令仪也是如此。
因此霍令德一听霍令仪那话忙开口辩驳道:“长姐如今怎么也学起外头的那些长舌妇,胡乱说道了…这话若是让祖母知晓,想来祖母再是喜欢长姐也必定不会饶了你。”
她说到这是取过一旁的茶盏又用了一口茶,等平了心下的思绪才又跟着一句:“今日我就权当长姐是无心之言了,若再有下回,即便您是长姐、是郡主,我也得让祖母亲自给我做主。”
她这话虽然说得义正言辞,可只要仔细辨别,却还是能听出她话里话间的惊慌失措。
杜若眼看着她这副模样越发不喜…
若不是霍令德起了那个头,郡主又怎么可能会说起这些旧事?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被人揭穿后反倒是怪起郡主来了…她心下连着啐了人几声,素来持重的面上也泛着几分不喜。
霍令仪的面上却未有丝毫变化,闻言她也不过重新弯下了一段脖颈翻阅起手中的册子。
因着前头这一桩事——
霍令德一时也未再说道什么,马车里倒是又重新恢复了原先的静谧。
霍令仪瞧了好一会书,弯着的脖颈也有些酸了,她索性把手中的书合上放在一侧的架子上,而后是伸手打了半边车帘外往外头瞧去。如今已离了城中,开始往郊外驶去了,一路上没了那喧闹声,倒是多了几分难得的山间幽静。
她不知想到什么,那双潋滟的桃花目轻轻一转,而后是开了口:“倒也不知道太子的伤如今怎么样了?”霍令仪这话说完便拧头朝霍令德那处看去,跟着是又平平一句:“上回听三妹说起倒像很是严重的样子。”
霍令德听她提及周承宇,眼中却是闪过了几抹异色。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开了口:“自是严重的,好在太子有真龙庇佑,虽说坠了马倒也未曾被马蹄所伤。”
霍令仪先前一直注视着霍令德,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几抹异色。她心中疑惑越深,口中却依旧跟着寻常一句:“那倒是真得多亏三妹了,若不是三妹那日恰好路过,也不知太子如今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霍令德闻言却未曾说道什么,反倒是取过了茶盏喝起了茶,低垂着头,却是不想再说道此事了。
这幅模样却是越发让霍令仪心中起疑,以她对霍令德的了解,若当真是她救了周承宇,只怕那其中的细枝末节都得好生说上一遍,哪里会是如今这幅避讳不语的模样?难不成她心中的起疑是对的,霍令德根本就没有救周承宇。
只是如若霍令德没有救周承宇,那么周承宇又为何会许这个位置给霍令德?他们究竟是想做什么?
…
还不等霍令仪把心中这份疑惑解开——
马车却是缓缓停了下来,没一会功夫,王大便在外头恭声禀道:“郡主,到了。”
霍令仪见此也就把那份心思先收进了心中,她由杜若扶着走下马车,而后霍令德便也由人扶着走了下来…此处别庄是宣王周承泽所有,他惯来是个会享受的,即便只是一个别庄也被装饰得很好。
两人刚下马车…
门前先前立着的宫侍便忙迎了过来,她是先与霍令仪两人恭恭敬敬打了一道礼,而后是笑着与她们说道:“两位贵人可算来了,里头的贵人来得可都差不多了…”她这话说完是又笑跟着一句:“请两位贵人随奴进来。”
霍令仪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由杜若扶着继续往前走去。
如今已是三月春日,一路走去穿花拂柳,端得是一片写意好风景…霍令仪并不是头一回来,对此处的风光自然也未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霍令德却是头一回来这也的地方,眼瞧着这处依山傍水,一步一景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她一路由丫鬟扶着,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两处瞧去,直到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后霍令德才把眼睛收了回来,重新端正了面容跟着霍令仪的步子往前走去。
霍令仪耳听着那阵欢声笑语,眉心还是几不可闻得皱了一回…她掀了一双眉眼往前看去,便见一众男女正伴着那湖畔而坐。
时下倒也没有太大的男女之防,因此今儿个不拘男女都坐在一处,而周承棠着一身锦衣华服正被一群人包围坐在中间,她此时手中握着一盏酒正与周边人说着话。
湖畔两侧还有乐师伴奏…
另有一些士族子弟或是拿着簪子击着酒盏伴着乐、或是随着那乐曲清唱着,端得是一副风流恣意模样。
等又走了几步,宫侍便弯了腰肢朝周承棠那处轻轻禀了话:“公主,霍家两位姑娘到了。”她这话刚落,原先热闹的场地骤然却是一静,除了乐师依旧还在伴着乐,其余一众人皆循声看来。
霍家素来出美人…
此时这天地之间,霍令仪和霍令德就立在那处,春风拂人面,却遮不住两人的美…霍令仪的明艳不可方物,霍令德的清丽雅致,这会丝毫不曾遮掩得入了他们的眼中。
两人是完全不同的美,却都一样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周承棠却未曾朝两人看去,反而是朝坐在一处的柳予安看去,待瞧见柳予安不自觉得朝霍令仪看去,她握着酒盏的手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上回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但凡只要霍令仪出现,柳予安的眼中就不可能再有她。
这让她如何不恨霍令仪?
周承棠想到这神色便越渐暗沉了几分,就连面上原先挂着的笑也薄了些许。眼瞧着两人行礼她也不曾说话,反倒是依旧握着手中的酒盏,等到又饮下一盏酒,她才开了口:“好了,都起来,都是惯来熟识的,也无需这般客气…”待这话说完,她搁落了手中的酒盏,而后是掀了一双凤目朝霍令德看去,面容带笑,语气温和:“令德,你来了,过来坐。”
她这话一落——
众人一时却都有些未曾回过神来,他们在座的这些人自然是知晓周承棠和霍令德往日的那些恩怨。可如今瞧着这幅模样,又瞧了瞧仍旧立在那处的霍令仪,他们心下一转便都明白了,安平公主这是拿霍令德在给这位扶风郡主下马威呢,看来这位安平公主和扶风郡主的关系当真是不复以往了。
霍令德听着安平公主那一句,先前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虽说来前母亲已与她说过让她不必担心,可真的来了这处瞧见了周承棠,她心下却还是有几分担心的…她怕周承棠当众落她脸面,好在这一切都如母亲所想,什么也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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