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斋。
霍令德面色惨白得跪坐在地上,她先前被周承棠打过的右脸虽然已经上过了药却还高肿着,往日清明的那双眸子此时更是一片茫然失神…可见是先前惊吓过度,这才到现在都未能回过神来。
屋子里的丫鬟早在先前都已被人赶了出去,这会霍令德软了双脚仪态不佳得跪坐在地上也没个人去扶…
林老夫人看着霍令德这副模样,心下却是越发不喜,连带着面色也越渐黑沉了几分,果然不管怎么教养,这嫡庶总归还是有几分差别的,平素或许瞧不出什么,可当真要出了什么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不过此时她却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计较起这些——
她的手仍撑在扶手上,双眉却是倒竖,口中更是跟着冷声一句:“孽畜!你说,是不是你故意使计把安平公主绊下池中去的?”
林老夫人的声调颇高,又带着一股子怒气,跪坐在地上的霍令德自然也听到了。她被吓得身子一颤,连带着一双弯长的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起来,袖下的手紧紧贴着腿根握着那裙角,脸也依旧低低埋着不肯抬头,红唇轻抖着却是连句话也说不出。
“你这个孽畜!”
林老夫人见她这般,更是又怒又气,她的手重重拍在一旁的紫檀木桌面上,上头新砌的茶盏因着这一拍又倾出来不少茶水,顺着那桌腿一路往下流去。
“祖母——”
霍令仪轻轻唤了她一声,她一面伸手把那茶盏重新往一旁放了,跟着是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干净林老夫人的手。等把人的手擦拭干净,她这才无奈说道:“祖母,您身子不好,切莫如此动怒。”
等到这话说完,她才又收了帕子置于一侧,而后是又掀了一双眼帘朝底下看去。霍令仪的双手平放于膝上,眼瞧着底下跪坐着的霍令德,声音没个喜怒,声调却还是沉了几分:“如今安平公主还昏迷未醒,若当真出个什么事…三妹可知晓咱们信王府会面临什么样的大难?”
霍令德听到这话先前打着颤的身子却是一僵…
自打周承棠落水后,她就跟失了魂似得,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未曾想,什么也想不到,连带着周边人再说什么,她也听不真切。
她只知道,她完了。
她把大梁唯一一个公主绊进了池中,不管周承棠的身子有没有损失,她都完了。
可如今听得霍令仪这一句,她还是忍不住细细想了一回,越想她就越害怕…得罪天家会有什么样的惩罚?不管是她还是整个霍家只怕都逃不了一顿责罚。霍令德想到这身子更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恍如打筛一般。
霍令仪看着霍令德这幅样子眉心还是忍不住皱了一回,面上却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圈椅上,口中是又跟着一句:“若这事只是意外,那咱们霍家虽然理亏在先,只认一个‘照顾不周’之罪倒也罢了。可偏偏此事却是因三妹而起,你说天家知晓后会如何看待咱们霍家?”
“意图谋害皇家贵女,这罪——”
霍令仪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声调却是沉了些,连带着面色也骤然冷了几分:“三妹可知会有多重?”
“我,我…”
霍令德这回终于抬了脸,她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霍令仪,小脸因为害怕而没有一丝血色,红唇一张一合还未说出别的话语,外头却传来一阵声响。
“侧妃,老夫人吩咐过了不准旁人进去。”
“让开!”
前话是玉竹说得,大抵是在拦人的样子,后话却是林氏所言。
没一会功夫那帘子便被人打了起来,却是林氏走了进来。
林氏此时全无往日的半点冷静从容,估摸着是一路小跑着过来,连带着头发和衣服都乱了,就连气息也很是紊乱…她眼看着跪坐在地上的霍令德,面上的担忧更是未减反增,尤其是在见到她苍白的小脸和那高肿的脸颊,她袖下的手忍不住是又紧握了几分。
身后的玉竹比林氏慢了几步走了进来,她是先朝林老夫人打了一个礼,跟着才又开口说道:“老夫人,奴,奴拦不住侧妃。”
霍令仪侧眼看了眼祖母的面色,见她脸色越渐黑沉,只是也未曾开口…
她便也未说什么,只是伸手摆了摆示意玉竹先退下。
等到那帘子一起一落,林氏也终于缓过几分神来,她忙走了几步到霍令德的身旁跟着是一道跪了下来,朝林老夫人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而后才开口说道:“母亲,这事一定另有隐情,令德她素来乖巧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霍令德见林氏过来,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的手紧紧握着林氏的袖子,脸埋在人的肩上,把心中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一道在人跟前哭了出来。
林氏眼瞧着她这般,心下更是一疼,她统共也只有这一双儿女,平日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没想到今儿个却让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林氏想到这,心下更是又怨又气,她一面伸手揽着霍令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面是抬了脸与林老夫人说道:“母亲,您是看着令德长大的,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您最是清楚不过了?她平日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这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这话说完是又跟着轻轻一顿,而后是又一句:“公主在家中出了这样的事,咱们肯定得给人一个交代。可若说令德故意使计害公主落水,这个罪太重…媳妇,媳妇实在不敢认!”
“不敢认?”
林老夫人听闻此言,却是止不住冷笑一声,她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沉声说道:“这事是晏晏身边的丫鬟和公主身边的宫人亲眼所见,你一句不敢认,难不成就能把这罪掩盖过去不成?”
她这话说完犹觉不解气便又跟着冷厉一句:“庸妇!都怪我平日纵着你们才纵出这样的祸根来!”
林氏听闻她一字一句,脸色越发惨白了几分。
她紧抿着红唇等平了心下的怒气才又恭声开了口:“先前媳妇已着人去打听过了,事发的时候,郡主身边的丫鬟和那位宫人都不在附近,是等公主落了水两人才赶了过来…她们若是一时花眼看错也是有的。”
她这话说完,一双清平目却是若有似无得朝霍令仪那处望了一眼,而后才又继续说道:“媳妇并不是想辩解什么,可意图谋害皇女这样的罪实在太重,若真认了下来…母亲,不止是令德,就连咱们整个霍家也逃不了干系啊。”
林老夫人闻言倒是拧了一双眉心,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霍令仪便已淡淡开了口:“林侧妃这话倒是觉得我故意陷害三妹,才把这罪名胡乱栽到了三妹的身上?”
林氏听闻此话也只是弯了下腰肢,扮了一副谦卑模样,口中是跟着一句:“妾不敢。”
“不敢?”
霍令仪的喉间漾出一声轻笑,她取过一旁案上放着的茶盏用了一口,跟着才又朝跪在底下的两人看去,明艳的面上没个波澜,声音也依旧清清淡淡得没个什么情绪:“不管你心中是如何想的,可侧妃心中应该明白,我比你更紧张这个家。”
她这话说完是把手中的茶盏握于手心,而后才又淡淡问人:“侧妃可知道皇权是什么?”
霍令仪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林氏一时也有些没闹明白她的意思…她折着一双眉心朝人看去,尚未开口便又听人絮絮说道:“皇权是为天家之权…如今侧妃在这义正言辞得与我辩论着这些,可我却要与侧妃说道一句,今日不管三妹是不是真得绊了公主进水。”
“只要公主说是,天家说是——”
“这事咱们就赖不过去。”
霍令仪这话说得极轻,被那外头的风一盖连个余音也未曾留下,可屋中人却还是都听全了。
是啊,不管他们现在说了多少…只要安平公主说了是,天家说了是,那么他们霍家即便当真有什么冤屈也辩不了。
林氏这回面色却是实打实得惨白了一回,她先前来得急,生怕霍令德出事虽着人调查了一回,却也不敢多加耽搁便过来了。如今想来,她的确是太过焦急而忘了,忘了令德面对的不是旁人,而是天家的人…这个世上,无论你手握多大的权力,无论你有怎样的背景,只要遇上天家你就什么都不是。
天家宠信你的时候,你自然可以一帆风顺事事顺意。
可若是惹怒了天家…
那你如今所拥有得也不过是废墟一片。
林氏想到这,先前沉稳的身子也忍不住打起颤来,她看着林老夫人越发黑沉的面色,心下更是一沉…她忙松开揽着霍令德的手,朝林老夫人膝行爬去,没有往日的半点仪态。
她一面朝人爬去,一面口中是带着哭腔说道:“母亲,您救救令德,她还这么小,她不能出事…”
林老夫人见林氏这般,心下更是烦乱不已。
晏晏说得对,这事不管究竟如何,只要天家说是,那他们霍家就逃不了一顿重责…她想到这,哪里还顾得上林氏的祈求?眼见人越哭越响,林老夫人索性抬了脚把人踹了开,口中是沉声一句:“你这个庸妇,若不是你教导不善,今日我们霍家哪里会惹出这样的祸端?”
“如今你竟然还有脸来求我救她!”
林老夫人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早知今日会酿成这样的大祸,我真应该把你赶回林家!”
霍令德眼见林氏被人踹了开去,忙惊呼一声:“母亲!”
林老夫人这一脚用了不少力道,又正好踹到了林氏的心窝处…林氏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她拧着一双眉心瘫倒在地上,素来沉稳清丽的脸上此时是一副煞白之色,却是连站也站不起来。
霍令德见林氏这般越发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面握着林氏的手,一面是朝林老夫人磕着头,口中是迭声说道:“祖母,此事都是我的错,不关母亲的事,您不要怪责母亲…是我,是我气不过她打我,这才把她绊进了池中。”
她这话说完便又忍不住哭出声,大抵是因为害怕,那声调还带了几分颤:“我不知道她是公主,若是我,若是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林老夫人见她承认,心中更是一片怒气,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霍令德,竖眉厉声:“你这个孽畜,就因为你这一时之气,差点便让咱们整个霍家都跟着你一起陪葬…你这个孽畜,孽畜!”
霍令仪见她这般动怒的模样,忙软声劝慰道:“祖母,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捋了捋林老夫人的后背,等人平下这股子气才又开口说道:“如今公主还未醒,咱们也不知道天家究竟有个什么定论…”她这话说完,才又朝霍令德看去,口中却是又跟着一句:“不过有桩事,我心中却不甚明白,这好端端得公主怎么会动手打三妹?”
“我自幼也算得上是和公主一道长大,她也不是胡乱处置人的性子,三妹是哪儿招惹到她了?”
霍令德闻言,哭音却是一止…
她僵直了身子抬了眼朝霍令仪看去,见她眉目虽带惑,眼中却依旧是素日的一片清冷之色。不知为何,霍令德看着这样的霍令仪,身子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也许,也许,霍令仪早就知道。
她早就知道她对柳予安有意思,她也早就知道她会想尽办法在柳予安面前贬低她…
那张字条,或许就是霍令仪故意丢在那处引她上钩的,就连周承棠的到来也许都在霍令仪的计划之中…这一切都是霍令仪在幕后操纵着!
这个女人,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可怕?
霍令德想到这,身子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个冷颤。
林老夫人在霍令仪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便也止住了声,是了,好端端得安平公主怎么会动手打她?虽说霍令德不过是庶出,可好歹也是她们霍家的人,若是没个什么事,安平公主又岂会这般不给他们霍家面子。她低垂着一双眉眼朝霍令德看去,待见她面色惨白便又拧了一双眉心,难不成这其中还有别的事不成?
如今安平公主还未醒,她自然要把这一切事务都调查清楚,没得日后上位者问起来,她却是什么也不知情。
她想到这便又看着霍令德厉声说道:“你还不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道说来?你为何会在锦鲤池,又为何会和公主起冲突!你个孽畜若是有半点隐瞒,不管是你还是你母亲,日后都不必在家中待了!”
霍令德听闻此话,身子更是一颤,她抬了眼看着林老夫人,见她面上是一片决绝之色。她知晓祖母这是真得动了心思…
她是真得想把她们母女两人赶出霍家。
霍令德忍不住紧咬了红唇,她不想离开霍家,这是她待了十三年的地方,王府的庶女比起别府正经的千金小姐还要尊贵几分。何况要是真离开了霍家,她和母亲能去哪里?林家那处定然是回不去的…她想到这眼见林老夫人又要动怒,忙张了口,终归是把那张字条的事说了出来:“是我嫉妒长姐,想在柳世子面前贬低长姐,这才铸成大错。”
霍令仪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那字条我早就扔了,不知怎么会到了三妹的手中?”
她这话说完是又拧着一双眉心,而后才又继续说道:“咱们闺阁里的姑娘平素哪里好私下见外男?柳世兄虽说是与我们一道长大,总归是沾了几分亲故,可他这不曾拜帖、私下请见这样的事,我却是万万不敢应的。”
她说到这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继续说道,声调却是低落了几分:“三妹即便再是讨厌我,也不该这般私下去见柳世兄,这若是让外人瞧见还不知该如何评判我们霍家…公主素来承孔孟之教,倒也怪不得她今日会动这样大的怒气了。”
“三妹,这回你是真得做错了。”
最后这句却又多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叹息。
林老夫人闻言却拧了眉心,她终归是要长不少年岁,自然是在霍令德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回味道。她原本以为柳予安不过是路过恰好救了回安平公主,如今看来却是自己这位好孙女和柳予安碰面的时候被人给撞见了,这才生出这样的事来!林老夫人想到这心下自是又动了一回怒气,她不是晏晏这样的小姑娘,想事情自然也不会如此简单。
今日霍令德握着这张字条,其中自然有嫉妒晏晏想去贬低晏晏的缘故,可还有一层原因…林老夫人想起先前她说话时对那位柳予安百般维护的样子,心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怕她这位好孙女早已是情根深种了!
若是旁人且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个柳予安…柳、霍两家素来交好,虽然还未曾下个文书定个日子,可私下两家却是各自都有意思。
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只怕晏晏和那柳家小子的婚事也只能无疾而终了。
原当这一切都是天公安排,她纵然心中再是有怨却也说不得什么,可没想到这竟是因为她这个好孙女从中作梗才惹出今日这样的是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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