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天气愈发冷了,因着不用当值,江春睡到太阳出了才起,原本睡床外头的“一家之主”早没影了。
她就叹了口气。
自五日前知晓了“真相”,她本以为元芳会愤怒,甚至大发雷霆的,但除了那日城外遛了一个时辰的马……这五日来,该吃吃,该睡睡,晨起练武依然风雨无阻。
就是对着众人的面色有点淡而已,窦祖母还旁敲侧击问圆姐儿“你爹娘可还好”。小丫头转身就给她妈妈做了“传话筒”,江春晓得,祖母这是怕他们夫妻俩闹矛盾了。
若说有何明显异常之处,就是淳哥儿来寻了他两次,他都避而不见。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立马就传来珍珠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小郎君来了?可娘子还未起身呢,咱们先让他回去罢。”
江春怕他又走了,就忙叫住珍珠,让她告诉淳哥儿在花厅等候片刻。
她自己刚要起身,床里头就有双小手抱住她腰,迷迷糊糊嘟囔“阿娘,再睡”。江春晓得这丫头是要让她再睡会儿,自那日炒了个蛋炒饭给她吃后,她就赖着要同父母睡一床了。
起初她也是强烈拒绝的,小婴儿时候都不兴这般睡,现大了哪个还兴一家人睡一床。
可丫头也不知同哪个学来的,可怜巴巴对她说:“明年我长大了,就再没机会同爹娘睡了。”似乎还真是这道理,外加沉默半日的元芳也开口说“随她罢”,这床就再不是夫妻的私人属地了。
“圆姐儿乖,你再睡会儿,哥哥在外头等着呢,阿娘先去同他说几句话。”
小丫头听见“哥哥”,伸着小胖手,“使劲”将暖烘烘的被窝掀开一条缝,才将接触到冷空气,又立马将被窝盖回去,闭着眼睛道:“阿娘,同哥哥说,圆姐儿怕是病了,身上怕冷得很……”后头越说越小,已经没声儿了。
江春哭笑不得,这丫头倒是会找借口,不过也心疼她,给她盖好被褥,自己去梳洗。先贴身穿了件自制的紧身棉褂,才着了身烟青色衣裙,在室内也就不觉着冷了。
花厅里,淳哥儿身子坐得笔直,正望着桌上的青花瓷茶盅出神。
“沐休日怎起这般早?天冷了该多睡会儿的。”其实从江春的角度来看,淳哥儿是否窦家骨肉无关紧要,他只要是她儿子就好。
十一岁的淳哥儿已微微有点少年形态了,尤其这两年被江春督促着锻炼身子,早就不是小时候病歪歪的模样了。
只见小少年腼腆一笑:“孩儿扰了阿娘了,圆姐儿这两日可乖?”
江春笑着说了小丫头几件趣事,下人端上早饭来,母子两个一起,慢条斯理吃过。她才问:“今日来这般早,可是有事?”
淳哥儿犹豫一下,看父亲不在,方腼腆道:“孩儿……孩儿有事想征得爹娘意见。”
“哦?说来听听,你爹练武去了,怕要一会儿才转来。”意思是他可以先同她讲,若为难,帮着想办法说服他爹就是了。
果然,淳哥儿就一掀衣袍,“噗通”一声跪地:“阿娘,儿自读了书后,晓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大宋朝多少大好河山还未亲眼得见……想要出去走走……”
江春立马就皱起眉来,下意识的就不赞成:“你才这小大年纪,外头山长水远,风餐露宿,我们哪里放心得下?”
见他沮丧,江春又补充道:“我也赞成你这想法,纸上得来的学识终究是表浅的,还是得亲自实践才行……待你年纪大些,我们才放心你去。”说着要将他拉起来。
淳哥儿却未起身,仍直挺挺的跪着。
江春就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不是不让你去,是先等你大几岁再去……”
“罢了,你拉他做甚?他想跪就让他跪去!”元芳一身短打进了门,估计听到二人说的话了。
江春忙给淳哥儿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起来,又让珍珠端了早饭来,元芳问了句“你……们可吃过了?”
见他们俩都吃过了,才自己坐厅里吃起来,三两下就喝下两碗粳米粥去。完了见淳哥儿还站着,就皱着眉头问:“今日的书读了?”
淳哥儿红着脸说“未曾”,元芳眉头就皱得愈发厉害了,江春在旁看的着急,他这态度,怎么好像又回到了父子关系改善前。
不过,他们现在也不是血缘上的父子了……
是因为这个,元芳态度才转变的吗?倒也算人之常情……只是,她认识的窦元芳不是这种人。
“将才你说要去何处?”元芳用茶水淑过口问。
“儿……儿想去四处走走,瞧瞧大好河山。”淳哥儿一鼓作气说出来了。
室内安静下来,窦元芳用盖子荡茶水的清脆声,一下下直接敲在淳哥儿心头,将他本就不坚定的心,敲得七上八下,忐忑极了。
元芳沉吟半晌,问:“怎突然有这想法了?”
看见母亲眼神里的鼓励,他大大方方道:“儿这想法并非突然才有的。三年前高舅舅回来,向儿说起过一路往辽北去的见闻,儿早已心生向往……今年儿就到舅舅当年的年纪了……”
元芳又沉吟起来,不再说话。
江春忍不住就说到:“你高力舅舅,那是形势所迫,迫不得已才去的,你这小大年纪,又无武艺傍身,我们哪个放心?不信你问你爹,是不是?”江春看着丈夫,希望他也能帮着说服孩子。
哪晓得元芳沉吟片刻,却道:“随你,我不做你的主。”
淳哥儿眼睛就亮起来。
想到他这么小大孩子,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哪里能自个儿独立在外生存了?江春立马反对:“不可。”
于是,父子两个就转头看着她,但这种紧要时候,江春翻来覆去却只想得到“年纪小”这个理由来,淳哥儿就说当年的高力也与他一般大小……
正说着,谁也未听到里间卧房声响,圆姐儿哼了两声没人理,就自个儿爬到床边,自个儿倒退着溜到地下,循着声音来到花厅。
三人正说着呢,就听小丫头“阿娘”的叫了声,一个白胖团子打着赤脚站地上,一头黑黝黝的头发被压得又卷又翘,一手摸着小肚子,一手还放眼睛上揉着……元芳立马放下茶盏,一把将她抱起来,将她赤脚揣怀里暖着,惹得小丫头咯吱笑。
“阿爹,圆姐儿病了,怕冷。”浓浓的小奶音,吐字清楚极了,边说边撒娇的躲进父亲怀里。
元芳淡淡的瞧了珍珠一眼,吓得她腿一软跪地上去。江春忙进屋拿了衣裳来帮她穿上,自己凑过额头去感受一下,确定没发热,才放下心来。
“哥哥!圆姐儿病了!”
淳哥儿忙道:“那可得喝苦药了哦,圆姐儿怕不怕?”
江春哭笑不得,纠正她:“没病,只是外头比你被窝里冷,多穿点衣裳就好啦。”
小丫头就伸手摸摸自己脑门,迷迷糊糊跟着点头,洗漱过自己吃了早饭。
被她这么打断,屋内三人间的气氛也和谐不少,绝口不提方才的事。
“阿娘,去庄子。”小丫头还记得上次江春说过的去城西庄子之事。
江春看了眼元芳,见他也跟着附和:“好,咱们去祖母院里请过安就去。”于是,一家四口先去窦祖母院里,问过老人家意愿,她不愿出门,他们就一家四口去了。
这几日草木枯黄,寒风萧瑟,去哪儿都一个样,倒是窦家城南的庄子热闹些,前几日庄子上的管事来交账,带了两筐柿子和梨来,道这几日正是熟的时候,田间地头金灿灿火红红的一片。
只是,待出了城,圆姐儿就开始嘟嘴了。
几个大人以为她是嫌路远,都安慰她:“圆姐儿再好好睡一觉,睡醒就到庄子上了。”
小丫头也不开怀,还小小的“哼”了声。
江春就出声:“有话好好说,咱们听着呢,可还记得是谁说过不再乱发脾气的?”
哪知她不提这茬还好,一听“乱发脾气”几个字,小丫头就委屈得不行,居然哽咽着道:“圆姐儿没有,没有乱发脾气!阿娘骗人,这不是去庄子!”
元芳也来安慰她:“就是庄子啊,出了城门没多远就到了。”
小丫头更委屈了,愈发哽咽了:“阿娘就是骗人,欺负我,这不是庄子!”
江春被她闹得头疼,心里记挂着淳哥儿的事,没好气的说她:“就是庄子啊,你再乱发脾气,要不想去就罢了,我让珍珠送你回家。”说着果然要掀车帘子唤珍珠来。
圆姐儿突然就“哇”一声大哭出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声音大得恨不得把车顶掀翻了去,哭得急了还“呃”“呃”的打了好几个嗝,大人生怕她哭得一口气就梗住了。
江春被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疑惑道:这孩子还从未这般哭过,这是怎了?出门前都好好的,怎就闹起来了?莫非是真病了?她曾见过有小孩莫名其妙哭闹最后查出垂体瘤来的……想着想着,自己脸色就白了。
元芳早将闺女抱怀里了,轻轻拍着后背给她顺气,一面拿了帕子擦泪水,一面温声哄着:“乖乖这是怎了?嗯?”
“乖乖快与阿爹说,你怎哭了呢?”
江春也忙着接过丫头,在她头上摸起来……其实要真脑袋里长个什么,她光摸是摸不出来的,但这时候只想着要确定她可是生理不舒服,就有些慌了手脚。
小丫头被妈妈一抱,那委屈愈发控制不住了,双手紧紧抱住妈妈脖子,一抽一抽的控诉:“阿娘……阿娘骗人!”
“怎了?阿娘哪里骗你了?”
“这是去……去城南。”
“对呀,咱们去城南的庄子,那里有好些柿子哩!甜丝丝的,可好吃了?还记得麽?”
小丫头见母亲终于肯耐心与她说话了,心里终于舒服了些,吃的听着也挺好吃的……只是——“上次明明,明明说……说去城西!”
哦……
江春恍然大悟,这丫头是说自己上次答应带她去城西庄子,今日却来了城南,觉得自己被骗了,妈妈说话不算数啊……只是,在她爹说之前,她是怎知来了城南的?
她立马认错:“好好好,是阿娘不对,阿娘上次答应去城西的,但想着咱们圆姐儿喜欢吃好吃的,就去城南了……对不住对不住,是阿娘不好,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可好?”
小人儿“沉冤得雪”,慢慢歇了哭声,只仍一抽一抽的哽咽着。
江春恨不得抽自己个嘴巴子,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有自主意识了,她当时只作敷衍的随口一句,哪晓得她就记了这么久,言而无信确实是她不对。
只是——“那圆姐儿告诉阿娘,你是怎知我们没去城西的?”
小丫头皱起眉头来,上半部分眉眼就与元芳一模一样了:“阿娘笨!日头东,影子西。”意思是早晨出发的,太阳从东边出来,有阴影照不到太阳那面就是西边了,他们一路上都有太阳,才从梁门大街转下朱雀街,她就晓得方向不对了。
这都是孕期和前两年江春教过的……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江春从未想过她会听得懂,还记得住!真是个聪明孩子!欢喜着就抱着她猛亲了两口,好孩子,原来你是个人形导航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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