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地上的那块牌子上,其实他有点想将那牌子拾起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让崔嵬能够如此迅速地认出这尸首的来源。但这种事平日里他是不会做的,哪怕今日经历的震撼实在有点多,让他已经有些反常,但当着崔嵬的面,这种事他还是不太做的出来。
思索再三,严璟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将目光收了回来,四处瞧了瞧之后,又重新转回到崔嵬身上。他在等崔嵬接下来的反应,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虽是个废物,却是个既有脾气又有主意的废物,做事情从来不会看别人的脸色,更不会等别人的意见。
可是眼下却不一样,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在战火过后满地尸首面前,这是严璟从来没面对过的场面,让他觉得陌生且不知所措,眼前这个半大却目光坚定的少年在这种时候变得莫名可靠起来,以至于连严璟这种与之有过龃龉的人,在此情此景下都忍不住想像他的手下一样,上前抱拳拱手,然后真心实意地问上一句:将军,接下来应当如何。
当然,尽管这种冲动十分强烈,严璟也还是问不出口。所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崔嵬,等着他下一步的动向。
崔嵬对于他的目光却没有什么察觉,他的注意力全在身后那间已经烧了大半的屋子上。方才一直被北凉人所拖,没有空闲,直到现在崔嵬手下的人在草草包扎了自己的伤口之后才终于分出精力上前扑火,火势渐渐小了,但终归是来不及了,这间屋子已然是救不回来了,就像这屋子的主人一样,崔嵬他们已经将所有的北凉人除掉,也无法挽救回他们的性命。
崔嵬盯着那火光看了会,握紧了手里的剑鞘,大步朝着那屋子的前院走去。他没有说话,严璟却仿佛知道他要做些什么,脑海中立刻浮现了方才见过的画面,脸色微微凝滞,却也没有犹豫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二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火光已经渐渐止了,但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慢慢地亮了起来,所以他们可以清楚地看清这个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若论起来,这一家其实比村长家还要简陋,不管是院子还是屋舍都要更小一些。但并没有妨碍这里的主人也曾很努力很认真地生活着。屋舍不大,想必曾经也极近整洁温馨,院子狭窄却也种了小菜,养着家禽家畜。或许清苦,但一家人一起时也一定和和美美。年轻人劳作,老年人含饴弄孙,偶尔会吵架拌嘴,但很快又会和好。
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间房屋的空架子,还有,满地尸首。
崔嵬走到那些尸首前,面上的神色变得愈发的凝重,他目光在看见那孩童身上的外袍时带着讶异,扭过头朝着严璟看了一眼,看见他身上的中衣,登时明白缘由,便朝着严璟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朝着那几具尸首深深施了三礼。
严璟迟疑了一瞬,也跟着他的动作,躬下身深深行礼。
他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自责、无力、愤恨还有各种各样他无法形容的情绪,最后全部化为了一声叹息。
崔嵬的手下及其能干,虽然各自都有损伤,但手脚还十分的利落,片刻便将那火完全扑灭,方才那位似乎是首领的又来到崔嵬面前,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垂眸低声道:“是属下等无能,若是能再早点发现,一切也不至于如此。”
崔嵬轻轻摇头,他微微垂下眼帘,似乎是在掩盖自己的情绪:“待会把村长他们接回来之后,与他们商议一下,按照村里的习俗,将这家人好好下葬。”
“是,属下明白。”那侍从稍一犹豫,又问道,“那将军,村外的那些北凉人的尸首如何处置?”
“拖到深山里,焚尸灭迹。”崔嵬淡淡道,“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一点痕迹,以免惊扰村里人。”
“是。”
崔嵬军中办事素来令行禁止,久跟在他身边的人也早已习惯,因此话不用再多说,便按照吩咐去做了,只留下严璟与崔嵬两个人站在院中。
到了此刻,崔嵬面上的煞气才完全的消散,表情也稍微恢复地温和了一些,他抬眼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严璟,忍不住抓了抓头发,而后才呼了一口气:“是我疏忽了,殿下,我们去接村里人回来,也顺便,”他朝着地上看了一眼,“找一件外袍给你。”
严璟发现自己在应当与这人好好说话时,直接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
二人一前一后,在村口找了两匹马,朝着村子另一头而去。
等找到村里人,带着众人又重新回到村内,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天色完全亮了起来,朝阳挂在天边,明亮而又温柔,给这个遭受大难的小小村落带去了那么一丁点的温暖。
几乎是全村的人都汇聚在村口,这些人世代居住于此,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凶险又残忍的事情,虽然自己侥幸死里逃生,但平日里朝夕相处的同村一家竟然遭受如此劫难,实在是让这些简单朴实的村民无法接受。此刻便都聚了来,看看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也一起商议一下这一家人的后事。
严璟站在人群边缘,周围的低低交谈声,啜泣声,甚至还有嚎啕大哭的声音都传入他耳内,让他只觉得心口好像也跟着疼了起来,他抬手按了按仍旧闷的厉害的胸口,向后退了几步,离开了人群。
随行的侍卫立刻发现了他的动作,也跟了上来:“殿下,您这是……”
严璟轻轻摇头:“我去透透气,你们留在这里,能帮上什么就帮什么。”话落,他抬眼发现崔嵬正坐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怔怔地看着天边的朝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严璟的角度看过去,发现那双总是十分明亮的双眼此刻似乎有些暗淡,当然,也可能是阳光有些晃眼。
少年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了血污的中衣,因为衣服有些残破,露出了分外明显的锁骨,崔嵬也浑然不觉,就那么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少年人身形还没有完全长开,尽管平日里这人看起来气势十足,但此刻这么看过去,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只。
严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外袍,方才他们与村里的人汇合,严璟的侍卫见他衣着狼狈,便先找了衣袍让他换上,而崔嵬所有的手下大概都忙着去深山里“焚尸灭迹”了,根本无暇顾及他,崔嵬自己好像也根本不在意,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么的可怖。
严璟沉默了一会,朝着侍卫道:“再去给我找一件干爽的外袍来。”
侍卫怔愣,但扫量着他的表情还是没敢多问,领命退下。
崔嵬在树下发了有一阵的呆,以他的耳力,从他所在的位置还是能清楚的听见那些村民的哭嚎声。他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他见不得旁人在自己面前伤心难过,也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如何说上一些可以宽慰人心的话。
更何况有些伤痛是你不管说些什么都无法宽慰的。
崔嵬十几岁时便去了西北,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见过不知多少更恶劣更残忍的事情,也见过不知多少原本鲜活的生命倒在自己面前,早已习以为常,最起码外表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其实,还是有很多事情是他难以接受的。
他们是将士,保家卫国是他们的使命,他们斩杀敌人毫不手软,也可能终有一日会死在敌人刀下,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是他自幼习武的原因。可是那些村民,他们想要的只是像以前那样平静祥和的日子,他们弱小却善良,又为何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
崔嵬早就知道,哪怕自己再英勇,依旧不能保护这天下的每一个人,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不知有多少人也经历过甚至正在经历这样的事情。可是当这些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难以自制地会生起几分久违的无力感,憎恶自己的无能。
日头比方才升得更高了些,晃得崔嵬有些睁不开眼,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想遮一下阳光。正当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刚扭过头去,就被一件衣服砸到了脸上,崔嵬将那外袍掀开,就看见了严璟那张哪怕经历了一宿的折腾已经狼狈不堪却难掩冷艳的脸。
严璟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时之间居然觉得有些尴尬。他不自然地舔了舔唇,轻轻抬了抬下颌,示意崔嵬低头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崔嵬顺着他的指引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此刻究竟有多狼狈,自己身上那些血污落到别人眼里又会如何惊恐,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低声道:“殿下见谅,久在军中,多少有些……嗯,不拘小节。”
他说着话,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外袍,虽然看起来是一件很简单的墨绿色外袍,但仔细瞧着会发现上面绣着深色的暗纹,不管是布料的质地,还是工艺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加上这外袍的尺码……崔嵬下意识抬起头朝着严璟看了一眼,而对方已经错开了视线。
崔嵬拿着这外袍有些犹豫,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脏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中衣,又抬起头朝着四处张望了一下,最后将那外袍抱在怀里,朝着严璟道:“前面有一条河,我先去洗洗。”
严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那条河,轻轻点了点头:“嗯。”
晨间的河水还是有些凉的,严璟蹲在河边伸手去撩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回过头却发现崔嵬已经褪去了鞋袜,将裤脚高高挽起,就像没有感觉一样走进了河水里。河水刚好没到他的小腿,让严璟的目光也忍不住落到了那里。
少年人的身形到底还是有些清瘦,两条小腿白皙又瘦削,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身子如何迸发出那样巨大的力量,可以将一个强壮的北凉人从马上飞踹下来。
就在严璟思索间,崔嵬已经撩起河水洗去了脸上的血污,让那张年轻又有些青涩的小脸恢复了本来面目。他将胡乱束起的长发也全都散开,将它们垂在河水之中,任由流动的河水慢慢地冲刷上面沾染的所有痕迹。
洗完了头发,崔嵬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回头朝着严璟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衣,最终还是一咬牙,将中衣脱了下来,开始清洗自己上半身。严璟察觉到他的视线,自然将注意力完全转了过去,忍不住怀疑若是自己此刻不在场的话,这少年说不定已经扒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衣物,直接在这河里洗澡了。
还真的是久在军中,不拘小节。
严璟的目光落在少年有些单薄的脊背上,二人之间只隔了几步,所以他清楚地看见上面有几道浅浅的伤疤,有的是刀疤,有的是箭疮,有的看起来只是浅浅的擦伤,有的却逼近要害,看得人心惊。
严璟心里明白,像崔嵬这种久经沙场之人,即使武功再高强,也并不可能百战不殆、毫无损伤,但如此直观地看起来,多少有些震撼。他一直明白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情,就像他自己,身为皇子,也不过是这样。但在今日之前,他也一直是平平安安的活着,从不用担心有性命之虞。
眼前这少年却是从十几岁开始,便整日在刀枪剑戟里滚过,每一次出征前大概都要抱着这是最后一次的打算。
崔嵬手脚麻利,就在严璟出神的功夫,已经将自己清洗干净,赤着脚来到岸边,看了一眼自己那件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中衣,略一犹豫,最终还是直接拿起了严璟那件外袍,将自己裹了起来。
因为常年在军中,崔嵬早就习惯了小袖袍衫,有时候干脆一身短打,加上严璟本来身形就要比他更为高大,这一身宽大的外袍穿在身上,多少有些不太习惯。他将宽大的袖口向上挽了两圈,露出一截瘦削却有力的手腕,这才感觉舒服了些,扭过头发现严璟一直蹲在河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崔嵬想着人家这样上好的衣服被自己这么邋里邋遢地穿在身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殿下,待回去后我会把这外袍洗好再还给您。”
严璟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崔嵬观察着严璟的表情,觉得他似乎并没怎么在意,这才放下心来,挑着河边一块巨大的石板坐了上去,仰面躺倒,阳光照在脸上,他孩子气地遮了遮眼,却没有起身的打算,甚至抬手将自己湿漉漉地长发披散在身侧,一副慵懒又闲适的模样,与先前那个在敌军之中浴血厮杀的将军判若两人。
大概是心情好了一些,崔嵬的勇气也多了些,尤其是他能察觉到今日的瑞王似乎没有往日那么难缠,尤其对方还好意借了衣服给自己,他索性睁开眼,拍了拍身侧石板空余的位置:“殿下,要坐下晒晒太阳吗?回云州之后,可很难再见到如此温和的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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