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甚大,后院的紫薇花瓣细细碎碎地飘了一院子。
刘掌柜自回廊起,便热切地拉住苏遥的手,口中只絮絮道:“苏老板不知道,我上个月算命,西山那位老先生便说我要走贵……”
他拉一下,又惊讶发觉:“呦,您这手是怎么了?”
苏遥顺势抽回来,笑笑:“不打紧,划个口子。”
“瞧着还挺严重,深不深啊?可得小心着,留个大印子就难看了。”刘掌柜皱个眉,“我记得,济仁堂有个膏药,除疤最好用。”
又回头嘱咐:“待回家问问夫人,叫个什么名,回头给苏老板送来。”
那小厮恭顺应下。
苏遥只推脱:“刘掌柜既告诉我,我去济仁堂问问就行了。”
见刘掌柜仍要客气,他忙问起正事:“刘掌柜方才说救命,是怎么一回事?”
刘掌柜又现出死里逃生的窃喜,却略微压低声音:“苏老板,朱家那个事,您知道?”
苏遥点头,又微微蹙眉:“略有耳闻。”
成安奉上两杯茶,刘掌柜抿一口,轻声道:“您不知道,那本书,金玉坊差点就找我们谢氏刻坊做了。”
苏遥一惊。
又奇道:“可金玉坊不是一向与陈氏刻坊出本么?”
“苏老板不知道,自我家给您出过《海棠绮梦传》,许多刻坊都来找过我们了。”
刘掌柜端着瓷盏,“三刀先生正红火,许也是因此,金玉坊便找上我们来了,还给了极高的价格。”
《海棠绮梦传》的精刻本做工甚好,纸张刻印皆一等一地出挑,苏遥当时看到,还担心谢氏向他要的价格亏本。
亏倒不亏,只是也赚得并不多。
苏遥点头,又道:“但那本书,刘掌柜没答应出?”
刘掌柜顿时欢喜:“那可当真多谢苏老板。”
“您前儿找我们定了三样书,青石书院的文集自不必说,又要保存学生的笔迹,又要好版样、好纸张、好刻印,最费工夫。”
“鹤台先生的绣本也正费人手,《云仙梦忆》那样大的名气,搁我们手上做瞎了,可不是自砸招牌。”
“三刀先生正当红,新书得仔仔细细地做。另两位四海五湖先生,您也说是他的老友,这头回出本,也得用心做。”
刘掌柜饮口茶,笑道:“我这手头接着您的三样要紧书,又有您和我们谢家的交情在,可不正好没人手接旁的书么?我就顺势给推了。”
他复压低声音:“那金玉坊的掌柜还来找过我许多次,话里话外都道,此书必定大卖云云。我呸!明知道写书之人没安好心,还想拉旁人下水。”
“写书之人没安好心?”
苏遥稍有疑惑,“难不成,刘掌柜看过那书?”
“这样大不敬的书,我可没看过。一眼都没有!”
刘掌柜撇着茶碗中的浮沫,又笑笑使个眼色,“苏老板年轻,尚看不出其中门道。”
他似乎微有轻蔑:“满旧京都看得出,那朱家在打什么主意。咱们旧京再出名的话本先生,也没如他家一般,姓甚名谁都往外说,还故意出来露面,满城皆闹得沸沸扬扬。”
“不就是先博个才女名声,好方便日后入宫伴驾么?谁不知道,今上最喜欢才女了,打量着旁人都眼瞎呢。”
苏遥却当真有些惊讶了。
成安于一旁垂眸:可不就是打这个主意么?
京中想攀龙附凤之人玩烂了的把戏。
只不过从前都是什么诗会赏花时做个词赋,此番换个新鲜壳子,成话本子了。
刘掌柜不愧是于旧京过活大半辈子的明眼人。
真才女名声在外,和博个才女名声铺路,见多了,一眼便能分出来。
苏遥压下一腔惊讶,才蓦然反应过来:怪不得陆山长当初提醒他,不要同湖心灯有接触。
原是如此。
这才是朱家的如意算盘。
只是既有如此心思,那句大不敬之言,更不可能是湖心灯写的了。
朱贵妃风头正盛,此事又做得太招摇,是被人借机害了。
刘掌柜意见相同:“若我说,老老实实把人直接送去,也未必有这些事。声势浩大地入宫,还是想占先机,以后方便争宠上位,甚至左右立储之事。可惜了,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大雨滂沱,风吹得檐头铁马叮当作响。
苏遥默默,只道:“那当真万幸,刘掌柜没应下那本书。”
“可不是么?”
刘掌柜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再次热切地拉住苏遥的手,“万幸万幸,有苏老板的单子绊住我。前月,先生就说我交贵人运,我还不信,如今可不应验了么!苏老板的单子,正是前月定下的,先生真神机妙算……”
刘掌柜,似乎有些迷.信。
这事实在也与苏遥没什么关系。
苏遥不敢居功:“也只是巧合,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刘掌柜不必……”
“这是哪里的话!巧了巧了,那就是天意眷顾。”刘掌柜拉住苏遥的手不放,“我这一听说,就来谢苏老板这个贵人了,东西我还嫌不好……”
苏遥依旧客气推脱,一旁刘掌柜的小厮,却暗自腹诽。
真实情况才不像刘掌柜说得那般客气。
自家大小姐成婚,琳娘正新婚燕尔,顾不得刻坊生意,丢手之前,细细嘱咐过大小事务,其中也包括:苏氏书铺的书不许要价,要最仔细的做工。
刘掌柜本就是个斤斤计较、抠抠搜搜之人,早就对琳娘这个安排极其不满。琳娘一走,便气得在后坊骂了半晌。
他自然不敢骂琳娘,只逮着苏遥新下的三样书,挨个儿骂一遍。
正气得七窍生烟之时,金玉坊着人来谈出本了。
还给了个极高的价格。
刘掌柜更气了。
气得心头都滴血。
当场便对一院子小厮大骂:“赚钱?赚什么钱!咱们家大小姐都不想赚钱,白拿着生意钱去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情,咱们还赚什么钱!”
口吐芬芳一会之后,又赌气骂道:“让外头那什么金玉坊的赶紧给我滚!你们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敢在我刘某人跟前提赚钱,都麻溜地给我滚!”
“赚什么钱,赚哪门子钱?咱们谢氏刻坊,打今儿起,就得按大小姐吩咐,专伺候苏氏书铺一家的单子,听见了吗!都给老子滚!滚滚滚滚滚!”
刘掌柜好歹也是谢氏刻坊的正经副总裁,副总说不接这单子,金玉坊抬了三回价格,底下人都没敢应口。
刘掌柜又是个嘴硬之人,日后虽反应过来,看着金玉坊的出价,颇为动心,但他当日骂得一院子都听见了,也不好再打自己的脸。
他这一腔怨气便全加在苏遥身上,一连又气又骂了许多日,然后骤然便听闻朱家出事了。
还就出在金玉坊那日送来的书上。
刘掌柜呆愣半晌,方呐呐道:“……贵人救我,贵人救我,原是贵人救我,救我们谢家呐!”
冒着瓢泼大雨忙不迭地便来苏遥此处送礼了。
小厮瞧着苏遥推拒的模样,就很想上前劝一句:您还是收下。
我家刘掌柜是因为先前骂您骂多了,自个儿亏心呢。
刘掌柜已从千恩万谢,发展成痛心疾首:“头两年,西山的老先生便劝我,不能只顾念钱,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想着钱。当时我不懂啊!如今想想,可不是差点就遭祸了么?多亏我正好走贵人运……”
苏遥让他握得手酸,又实在觉得,这刘掌柜很是迷信,只得顺着道:“老先生说得是明理的话……”
“这位老先生可准了呢!”刘掌柜殷切道,“苏老板要不要去算一把,我熟,报我名字打八折。”
“不了不了不了……”苏遥忙推脱。
“算算有好处的。我和您讲……”
刘掌柜又殷殷安利半晌这算命先生,车轱辘一遭千恩万谢加痛心疾首,留下一个洗心革面的背影就走了。
苏遥只得让齐伯清点一下东西,又开始琢磨如何回礼,一掀帘子,却发觉柜台处不见了大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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