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信人正是洛静姝亲爸,时酒她亲外公。
洛外公出身书香世家,受家庭观念影响,大学读的华国历史,在外又留学了三年,回国后是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也就是洛外婆,夫妻俩人倒也算得上相敬如宾,只有一点不好,洛外婆身子骨弱,不大容易受孕。
受新潮观念影响,洛外公对生男生女持相同态度,再加上洛家长辈早早便去了,也没人管束洛外公必须一举得男三年抱俩啥的,所以洛外公经常安慰妻子说咱没这缘分咱就去抱养个孩子,管他是不是亲生的呢。
洛外婆可不像洛外公受过西式教育,她只读过几年女校,前二十年的人生基本上是被灌输传统理念的,比如生孩子还是得生带把儿的,好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再比如孩子还是得从自个儿肚子里爬出来云云。所以洛外婆年轻时候硬是憋气要生个带把儿的。洛外公就人生态度来讲比较信奉老庄,无为而治,也就随洛外婆自个儿折腾了。
调养了好几年身体,喝了一包又一包中药,总算叫洛外婆遂了心意,有喜了!纵是抱着一颗平常心的洛外公也很是高兴,他倒不在乎男女,只欢喜妻子腹中和自己一脉相承的孩子。这份欢喜来之不易,保持得却不算很久。
因为十月怀胎的洛外婆生了个女孩儿。
并其被医生告知这副身体以后几乎不可能再受孕!
按一般人家,这女孩儿可以说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了,肯定是百般疼爱,偏偏洛外婆是个奇葩的,硬是在生了女儿没满仨月又从别处领养了个五岁大的小男孩。洛外公不同意啊,他自个儿又不是没儿女的,非得从外面领个孩子回来算怎么回事?洛外婆这回可不依着丈夫,一哭二闹的非要把这小男孩给留下,成天嚷嚷着她没用没给老洛家生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儿她的罪过云云。软磨硬泡硬是叫洛外公松了口,给小男孩上了户口办了领养手续。
到底带把儿的这观念占了上风,洛外婆已然是顾不上啥亲生不亲生的了。
这样一来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洛外公亲自给领养来的儿子改了名字,倒也简单,直接把这孩子原名叶瑜改了个姓,改叫洛瑜。既然决定领养洛瑜,洛外公自是把他当儿子一般对待,对他和亲闺女洛静姝在物质待遇上绝对的一视同仁,然而情感上洛外公却还是更欢喜亲闺女洛静姝。
洛静姝少时聪慧,长得也白嫩水灵,看上去就是个灵气小姑娘,相比之下,洛瑜显然是比不得洛静姝机敏灵慧的,故而洛外公也爱和小闺女聊天逗趣。再者,洛外婆是个严重重男轻女的,放着亲生闺女不疼不娇宠着,反而对着洛瑜百依百顺,长久以往,洛静姝自是更爱和父亲待在一块。
而掌管家庭内务的洛外婆则在各个方面都偏疼洛瑜。
逐渐严重的家庭分化矛盾隐藏在一派和乐的气氛中悄然不发。
一旦爆发,便如狂风骤雨、天崩地裂。
六六年高考停止,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洛瑜当时正好是最先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
他那年刚娶妻生子,正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时候,哪会愿意到地图上都不标注的一穷乡僻壤去接受听着就很艰苦的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红着眼眶去求了家里最疼他的洛外婆,晚饭时洛外婆便当着全家的面叫洛静姝顶替她哥的名额去下乡大有作为一番。
洛外公和洛外婆当场大吵了一架。
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洛静姝的名字已然代替了洛瑜。
当时快满十五岁的洛静姝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有了怨恨。不过她也不是一般人,打落门牙还要往肚子里咽的都是怂货,洛静姝不怂,她刚得很,临上火车前家人来送行,洛静姝淡定的一批叫洛瑜和她到一处人少的角落诉诉兄妹情啥的,洛瑜觉得这都临门一脚了还是得敷衍妹子一把,依依不舍的飙出两朵不舍的泪花儿跟着洛静姝走,还没等他一声妹妹叫出口,洛静姝就一拳头朝着这名义上的哥哥呼了过去,她向来力气大,这一下又是用了心的,当即就给洛瑜捣了一嘴血并弱弱的吐出一颗带血的大白牙,光这一下可不解恨,洛静姝又给了另一边完好无损的脸颊一拳,揍得这货半跪在地上一边辱骂一边讨饶,这动静显然惊动了那头等着兄妹俩的洛外婆一群人。
瞅着洛瑜那惨样,洛外婆跟正下着蛋却被人掀了窝的老母鸡一般叫着跳着朝这边跑,洛静姝冷冷一笑,特有大侠风范的给洛瑜补了一记窝心脚,真真的把踹飞了三四米。最后瞥了一眼洛瑜的狼狈样儿,洛静姝朝洛外公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拎着行李上了火车。
被狠揍一顿的洛瑜事后向洛外公洛外婆表示他这个做大哥的不跟不懂事的妹妹计较云云,故作坚强的可怜模样叫洛外婆越发怜悯这倒霉儿子,很是恼火的训了洛静姝几句,只可惜当事人早在火车上剥鸡蛋吃了。
万万没想到就在年底,洛瑜把洛外公洛外婆这俩非贫下中农一齐给举报了,并主动改回了原姓表示自己和洛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番举措着实叫洛外公洛外婆猝不及防,如当头棒喝般砸得两人晕头转向。
洛家老宅四合院随着夫妻俩被下放到吉市小农场也被一同封闭上缴,到了这时洛外公反而庆幸小闺女洛静姝早早的下乡了,不管怎么说总比这时候跟着他们夫妻日子要好过,前进大队离帝都远得很,他们这边再闹腾也不至于派人到那边算账,想到这儿洛外公反倒庆幸家里养的这头白眼狼还算是阴差阳错的办了件好事。
洛外婆就没有洛外公这么豁达了,被养子背叛的她初到农场便大病了一场,尔后即使身体渐渐转好也久久不能释怀,一会儿怒骂洛瑜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一会儿又觉着这儿子可能是遇着了什么困难,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后来在洛外公的陪伴和劝说下,洛外婆总算是下定了‘以后就当没这个儿子’的决心。
一开始生活得确实艰苦,少吃少穿干活极累,后来又过了两三年,洛静姝和时建国小两口结婚,时队长听说了亲家这事后当即就让小夫妻俩给洛外公寄了一口袋吃食过去,洛静姝也经常和洛外公通信,在信里对自家公公婆婆大大赞赏了一番,又说丈夫时建国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好青年,心地极好,对她更是没得说,洛外公这才放下了心,一门心思的替闺女高兴,心里又隐隐有些失落可惜,纵使洛静姝没提,他还能不知道吗?女婿肚子里肯定墨水不多,罢了罢了,人品好比什么都强!洛外公对雪中送炭的时队长夫妻俩更是好感渐增,如今这什么年月,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好人了,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啊!
反倒是洛外婆一点都不为闺女高兴,打心眼里觉得洛静姝算是最最低等的下嫁,是大大的便宜了时建国这个泥腿子,又觉得洛静姝嫁人前都不给他们做爸妈的写封信征求下意见,反而是嫁了人生米煮成熟饭后才给他们寄了封信,实在是很不像话,这话一出口就叫洛外公狠狠的批评了一顿,洛外婆也知趣,便很少在洛外公面前提这茬了。
然而过了一年,洛外公接到了洛静姝的报喜信——时酒出生了,一直淡然自律的洛外公笑歪了胡子,整个人高兴得不得了,比当初洛静姝出生还要激动,闻风赶来的洛外婆也是喜气洋洋,结果没想到她闺女生的又是个闺女,登时没了笑意,高兴到底还是为闺女高兴的,可洛外婆终究也只是高兴了三两分,勉强得很。
如今洛外公被平反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远在乡下的闺女洛静姝,还没等回帝都就给洛静姝去了一封信,简短说了目前形势大好,又告诉洛静姝他和洛外婆这两天直接就上路去前进大队看看他们拜访拜访亲家,等帝都那边房子还回来了一起回去。
且不管现在正在路上的洛外公两人,老时家这边是又高兴又激动。
洛静姝看完信后又哭又笑的回到家,头一次瞅见小儿媳妇这副模样的宋红芳急忙抓住洛静姝询问,“姝啊,这是咋的了?”
“妈,我爸我妈···平反了!”洛静姝擦了把眼泪,笑着对婆婆说。
“平反啦?不是,这不好事吗?你说说你哭啥子哟?咱酒宝现在都不掉金豆豆了,多好的事啊!”宋红芳赶紧打了盆热水,给洛静姝拧了条毛巾擦擦脸。
时酒啃着米果子大眼珠滴溜溜的瞅着她妈,跟看戏似的,瞅得洛静姝恼羞成怒,半真半假的威胁时酒吃完了这根米果子就不许多吃了,时酒特别有耐心的啃完了手里的果子,这才揣着她奶给缝的鼓鼓囊囊的零食小布袋去别处寻堂哥堂姐。
中午时队长回来,宋红芳迫不及待地将洛家的好消息告诉了她男人,时队长一听乐了,这大好事啊!又听洛静姝说洛外公洛外婆两三天后上门拜访,时队长一拍大腿,这挺好啊,四个亲家也就老三家的没见过了,他得好好招待!再一听洛外公祖传的帝都一四合院房子也被归还了,还说让他们去住想住多久都行,时队长更激动了!
这叫啥?
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也不跟这亲家客气,老三一家三口还真要去住段日子,这样一来正好方便酒宝拿着推荐信去读高中,当然,他时有财也不是占人便宜的小人,老三他们三口子吃吃喝喝买衣服啥的得靠他们自己,不能贪了亲家的便宜,撇去最大也是最难的住这方面的问题,他手头的钱也还够这一家三口吃用,不过老三他们肯定也会在帝都找点事干,赚个温饱肯定不成问题。
晚饭桌上,时队长趁着大家都在就把这事给过了明路。
“静姝她爸平反了,房子啥的也都物归原主了,前段时间我就一直愁咱家小酒啥着落,这下好了,亲家那边就在帝都,这回老三家的三口子就跟着一起回去,先给小酒这读书的事儿给定下来,这是最重要的!”时队长顿了一顿,又说:“钱的事我也给大家伙儿过个明路,这些年家里的存款你们都有份,老二媳妇,老二这些年的津贴我和你妈给了你大半,剩下的都还攒着,老大这些年也给家里挣了不少,我也不动你这份钱,老三,你们家主要就靠你媳妇,平时吃用不多,但攒下来的钱也不多,你也别愁,这钱我和你妈给你们出。”
“老大老二家的,你们放心,该你们两家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动,这钱从我和你妈那份里出,我和你妈挣了半辈子,钱不多,也就五百块,老三,用完了你就得自己去挣,不管是卖苦力还是啥,你都得靠自己了!”
“我就一个要求,别浪费了我孙女这好人才!”
时队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一大家子还真没人敢跟他唱反调,主要这事他做得还算公平,也没啥刺给人挑。
只爱嚼舌根又嘴酸的林春香背地里忿忿了几句,结果叫宋红芳轻飘飘的几句质问就歇气了。
“你俩闺女一儿子有哪个是聪明蛋子?”
“你娘家屋子就和咱家隔了几里地,到了帝都从天上掉个房子给你住啊?”
没人又没房,林春香只能憋憋屈屈的洗洗睡了。
索性她心大,也就酸眼前这一会子,过个一两天的又和洛静姝笑得跟自家姐妹似的。
两天后,洛外公洛外婆拎着大包小包的在公社领导的带领下来到了前进大队。
这时候,宋红芳正带着儿媳妇搁自留地里整理韭菜,一行一行的给弄得整整齐齐的,煞是鲜嫩好看。
二月下旬三月初正是荠菜初盛的时节,也是最好吃的时候。
队里嘴馋的大小孩子一团团的挎着个竹篮子四处采荠菜,回去不管是凉拌还是包饺子都是极好的美味,再者这东西也就这初春这阵子有,再长段时间开花了便算是老荠菜了,也就不好吃了。
时酒跟着俩堂姐找了块荠菜挺多又暂时没人发现的地儿,时红娟和时红玲也算是看透了和三叔一脉相承的小堂妹,就让时酒挎个小篮子跟她们屁股后头,她们俩负责采荠菜,时酒蹲一旁把荠菜捡进篮子里就成,摘了一上午,姐妹仨才打道回府。
故而洛外公和洛外婆一进队里就瞅见了正弯腰整理韭菜的闺女和脏着小肥爪的外孙女。
洛静姝他们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十年过去了,他们闺女长得跟十四五岁时还是很像,就是皮肤晒得不如以前白了,脸色挺好的,红润润的肯定没受什么罪。但洛外公两口子就是揪心得疼啊,尤其是洛外公,他以前还想着等闺女读完了大学再送她出去留学见见世面,这陡得瞅见农妇打扮的闺女他一颗慈父心还真是难以接受。至于外孙女,缠在他闺女旁边的胖娃娃肯定就是,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传的她妈。
“宋大姐,你亲家来了,可别再伺候那韭菜了!”公社领导特热情的冲宋红芳喊话。
自留地里一群人唰唰挺直了腰杆子侧头望过来。
洛静姝最先反应过来,冲那边喊道:“爸!妈!”
宋红芳陡得回神,特淡定的吩咐大儿媳妇去把时队长跟时保国找回来接客,又让做事最有条理的大孙女时红娟去屋子里把她三叔也就是时建国给叫出来,这老丈人丈母娘都到家门口了女婿还搁家里摊着像话吗?
洛静姝一把抱起时酒快步迎上前去,洛外公洛外婆也小跑着过来。
几人泪眼朦胧。
洛外婆颤颤着说话了,“你说说你,当初都快上火车了还把你哥打得那么重”
“他不是我哥!”洛静姝唰地把眼泪给憋了回去,冷静的打断了洛外婆要说的话。
气氛霎时又尴尬了起来。
洛外公也觉得妻子这话说得难听又不合时机,径自从洛静姝怀里接过时酒,慈祥的目光不停的打量着时酒,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白嫩嫩的不说还肥哒哒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视线停在了时酒的小脏爪子上,洛外公不疾不徐的从兜里掏出手绢细细的给时酒擦手指,“小酒,我是你外公啊,今天是外公第一次见你,给你带了好吃的糖果,还有书店里买的小人书······”
洛静姝微笑的看着阔别多年的父亲和蔼又温柔的抱着咱家闺女,一颗心像是泡在了温水里,松松软软暖暖和和,也就不去计较洛外婆的失言了。
宋红芳这时也迎了过来,她一身蓝布棉袄,上面还打了好几个补丁,和衣着得体的洛外公洛外婆比起来明显是个再朴质不过的乡下婆子,洛外公却对这亲家尊敬得很,当即慢慢的把时酒给放下来,郑重其事的握了握宋红芳长满粗茧的手。
“亲家母,你好啊!”
“我好着呢,你也好!”宋红芳对‘你好!你好!’这套礼貌用语还是很熟悉的,毕竟她也是一个会说‘hello’的时髦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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