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巳时,谢府依旧灯火通明,巫婉柔坐在房中,忽然有些不安。
管家恰好前来禀报,说是宫中递来消息,圣人将谢长宁留在宫内,有要事相商。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巫婉柔此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今夜不知为何,心里忍不住泛起几丝茫然,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脱离自己掌控一般。
母蛊还安静地待在自己体内,说明子蛊那边没有出事,巫婉柔压下心烦意乱之感,灭灯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皇宫内,谢厌神情专注,用刀子在谢长宁的胸膛上划开一道口子,谢长宁闷哼一声,神色却极为坚定。这几日,他的脑海中一直闪现似乎被他忘却的昔日情景,每每深夜,他被梦境惊醒,看着躺在身边的女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就会盘亘于胸,一会儿是浓烈的爱意,一会儿却是刺骨的恨意,他已被折磨得快要发疯。
被圣上召入皇宫,见到谢厌之后,他的头疼之症愈加严重,不得不在圣上面前失仪,好在圣上并未怪罪,反而让谢厌替他诊治。
万万没想到,诊治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他的身体里竟然藏有一只蛊虫!他非不信谢厌,而是觉得匪夷所思,他是朝廷一品大员,体内有蛊虫附生居然毫无所觉!若是有人利用这个蛊虫让他做一些为祸朝廷之事,他该如何自处?
皇帝自然也有同样的思虑,于是听谢厌说可以引出蛊虫之后,谢长宁决定让谢厌动手。
不管背后之人是谁,不论他,就是圣上也不会放过,使用这种鬼蜮伎俩之人,心思定恶毒深沉,将手伸到朝廷命官身上,这样的人,哪还能留?
鲜血从刀口流下,谢厌可以替他止血,但流点血又不会死,他嫌麻烦,并没有行动,只是拿过香炉,点燃他自制的药物,一种极淡极轻的难闻的气味顿时在房内弥漫,一直待在旁边观察的皇帝忍不住离得远了些,用丝帕捂住自己的口鼻。
这种气味对人没什么效用,但对蛊虫来说,不啻为致命的诱惑。谢长宁忍着痛,全身大汗淋漓,却执拗地盯着胸上还在流血的刀口。
不一会儿,心脏位置的皮肉下似乎有什么开始蠕动,谢长宁顿时瞪大眼睛,直到此刻,他不得不相信,他的身体里真的有虫子!一直用余光往他身上瞟的皇帝,也忍不住瞪大眸子,露出既恶心又想继续往下看的复杂表情。
香炉飘出的药味透过刀口,缓缓渗入谢长宁的皮肉之中,那只蛊虫似乎越来越兴奋,在谢长宁心脏位置动来动去,那块皮肤一鼓一鼓的,看起来颇为可怖,就连见惯宫内阴暗血腥的内侍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一般而言,子蛊发生动作,母蛊就会收到讯息,并提醒其主人,但是谢厌所用的药物,已经令子蛊失去自主意识,它只顾着寻觅那种诱惑至极的香味,哪里还记得给母蛊传递信息?
不多时,在殿内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只极为细小、全身褐色的蛊虫,将两只触角伸出刀口,似乎是在探查外界有无危险。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全都屏住呼吸,等着那只丑陋不堪的虫子从刀口处爬出。
即便谢长宁心志不凡,可亲眼看到这么一只虫子从身体里爬出来,他还是忍不住作呕,但又担心惊扰虫子,只能硬生生忍住。
虫子用触角探了一会儿,一时间踌躇不前,外面的香味对它而言就是绝顶美味,可是它的使命就是待在这个人的体内,它该怎么办呢?
谢厌勾唇一笑,抬手往香炉中加了一点猛料,他的手刚离开香炉,那只虫子就像疯了般爬出刀口,冲向摆在谢长宁右胸上的香炉。
眼见它爬进香炉,在里面欢腾地扎根,皇帝和内侍终于长舒一口气,皇帝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将之杀死?”
谢厌用一布袋将香炉套进去,道:“用它可以找到母蛊携带者,届时使用蛊虫之人将无所遁形。”
皇帝笑着赞道:“此乃妙计。”他还记得自己的股肱之臣,目光从包着香炉的布袋上移开,落在榻上形容狼狈的谢长宁身上。
这一看,倒着实将他吓了一跳,原本俊美风流的谢相,如今面上的神情却仿若恶鬼复仇,他双目满是震惊,似乎是想起什么,神情崩溃又无助。
谢厌这才将止血之药倒在谢长宁的伤口上,他的药极有效果,刀口很快不再流血,皇帝和内侍均在心里啧啧称奇。
躺在榻上的谢长宁却仿佛失了魂般,一点疼痛都感受不到,皇帝有些担心他被刺激得傻了,连忙开口唤两声:“谢爱卿!谢爱卿!”
谢长宁终于回过神来,他凝滞的目光终于微微动了一下,触及皇帝的视线,顿时从榻上起身下来,跪地俯首,声音极为艰涩,“臣失仪,望陛下恕罪。”
将心比心,皇帝觉得他也挺凄惨的,便亲自将他扶起,柔声道:“此非爱卿过错,爱卿不妨回府歇息几日,待身体恢复再来上朝不迟。”
谢长宁再次深深一拜,而后猛然转身看向面容淡漠的谢厌,面前这张脸同他记忆深处的几欲重叠,谢长宁默默注视他片刻,嘴唇翕动,眼眶充血,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事到如今,不论说什么皆是徒劳。
他什么都记起来了,他像是一个看客,旁观这十几年来自己做的那些混账事,故事中的自己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他所做的那些事虽非本愿,但做了就是做了。
他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巫婉柔。即便不用子蛊进行试探,他也知道,巫婉柔就是那个使用情蛊之人。一想到他与这个女人同床共枕十几载,一想到他在这女人的控制下,对自己的亲人做出那般残忍的事情来,他就几欲与她同归于尽!
十几年前,谢长宁不过二十来岁,风华正茂之时,惹得京城贵女芳心俱乱,不过他与岑绵青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从不会多看外人一眼。
只是,岑绵青在诞下嫡长子的第二年,突发急症去世,谢长宁痛苦伤心了很久,打算此生不再娶妻,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
可就在那时,苗疆终于被朝廷收服,遣使团进京朝贡,巫婉柔就是那时随使团一起进京的。
她对谢长宁一见钟情,打听到他发妻已经逝世,便心思萌动,想要嫁与谢长宁,只是谢长宁根本不搭理她,若非她是苗疆之主的女儿,身份贵重,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这样的谢长宁更加激起巫婉柔的征服欲,要知道她是苗疆第一美女,她就不信会有男人不会被她吸引,可不论她如何撩拨,谢长宁就是不为所动,她这才真正上了心。
如此情深义重的男人,为何不是她的?
于是,一念成魔。
回忆起这些事情的谢长宁,自然认出面前的少年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孩子,他曾捧在手掌心的嫡长子,却被自己亲手卖去南风馆。
没错,他在巫婉柔的操控下,将他与绵青的孩子,卖去那种肮脏不堪之地,让他的骨血承受那般苦楚,一想到这些,他就痛不欲生。
谢长宁最后看一眼谢厌,拜别皇帝之后,面无表情地返回谢府。
谢厌目送他的背影,心中竟生出几分不忍,但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若是当初谢长宁多留个心眼,也不会被巫婉柔用蛊虫所制。
满腔的愤怒和悲鸣在谢长宁胸腔中激荡,可他心中越是暴怒自责,面上就越是平静,只是有些发抖的手暴露了几分情绪。
主人深夜回府,仆从自然迅速起身待命,就连昏昏欲睡的巫婉柔也被惊醒。
昏暗的房间内,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床榻之前,疑似银霜,巫婉柔心中忽然一悸,她猛地坐起身来,看向吱呀一声被打开的屋门,门外一道颀长俊美的身影出现在眼帘,她松了一口气,娇嗔一声:“不是说留宿宫中吗?怎么又回来了?”
谢长宁顿了一下,迈进屋内,背身关上门,柔声道:“与圣上商议完国事,实在太过思念你,便赶回府中。”
他的话缠绵悱恻,巫婉柔闻之欣喜,看着他渐渐朝自己走近,男人高大的身影将月光挡住,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正要伸手去扯他宽袖,谢长宁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漂亮的簪子。
“这是今早你让我帮你买来的。”谢长宁坐在榻沿上,语气极为温柔,与往常无异。
巫婉柔的掌控欲极强,一些明明可以让下人去买的东西,她都喜欢让谢长宁亲自去,谢长宁被子蛊所控,也一直乐此不疲。
极为精致的玉簪被男人小心托在掌心,巫婉柔就要伸手去接,却只见碧光一闪,咽喉顿时一阵剧痛,滚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绣榻,借着月光,她清楚地看到男人脸上的凶戾与痛恶!
“你……”巫婉柔睁大漂亮的眸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长宁学过武,玉簪很轻易地穿透女人纤弱的脖颈,他拔出来再戳进去,反反复复,鲜血喷溅他满脸,他却丝毫无感,直到巫婉柔身体变得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长宁握着玉簪的手都僵硬,他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形容可怖的尸体,他心里极为平静,并且一点掩藏的意思都没有。
枯坐一夜之后,他全身是血地走出卧房,行尸走肉般去书房取了剑,又去马厩拽出一匹马,在府中众仆惊恐的注视下,冲出谢府大门,直奔城外坟地。
巫婉柔的死自然被官府知晓,衙差去城外缉捕谢长宁的时候,却发现谢长宁已经自刎在发妻墓前。
他的确是个懦夫,他不敢面对巫婉柔所出之子,更不敢面对谢厌,也无法跨过内心那道坎,便只能以死谢罪。
皇帝知道蛊虫危害之后,对苗疆生出几分戒备的心思,而且苗疆族长之女用蛊虫控制朝廷要员,致其后悔自责而亡,皇帝痛惜不已,对苗疆更没什么好印象。
太后身体日渐焕发生机,皇帝瞧在眼中,对谢厌的医术更加赞赏,谢厌神医之名也因此广传天下,缚天楼再也无人敢欺。
皇帝甚至觉得谢厌的一身医术不能浪费,竟将缚天楼当成培养名医之所,谢厌成为朝廷册封的掌院。当然,皇帝不会插手缚天楼之事,对缚天楼,谢厌拥有绝对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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