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晚无需回头便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相交过十一年的丈夫。
陆建章驻足,转身同宁家人寒暄。
“侯爷,小侯爷。”陆建章笑得一脸的春风灿烂。
陈柳霜带着陆锦云挤到前头。陆锦云迫不及待喊了声:“侯爷,夫人。”
目光移到宁蕴身上,她微微颔首,脸颊浮起一片霞色,眼眸微垂,柔声喊道:“宁蕴。”
宁蕴微微点头,面色冰冷,眼角余光扫到一旁站着的陆晚晚,心底微微荡漾。
宁夫人平静的眸子微微蹙起,她不喜欢张扬的女子,她喜欢含蓄内敛的,恬静优雅,如陆晚晚那般的。
陆锦云看到她的眼神,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这个婆婆不喜欢自己。
陆晚晚牵着陆倩云的手,跟在陆建章后头,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
直到陆建章点了句:“这是我的大女儿晚晚,和三女儿倩云。”
宁夫人眼中才微微有了笑意:“早前已见过大小姐和三小姐,手工十分精巧。”
陆晚晚微微福身:“多谢夫人谬赞,承蒙夫人不嫌弃,他日臣女便送夫人一幅小作。”
宁夫人只当她是一句顺嘴话,便也顺着答应:“那便多谢大小姐有心了。”
陆晚晚察觉到,身侧的陆锦云剜了自己一眼。
她满不在乎。
陆建章递了帖子,被迎进园子。
昌平郡府有一个极大的蹴鞠场,今日的宴会白日便是蹴鞠比赛,夜间赏花灯游园。
陆晚晚进去,徐笑春恰巧出来。
徐笑春家中是武将出身,跟她父亲在校场练了一身硬脾气,不喜欢谁毫不藏着,大大方方地赏了陆锦云一个白眼,亲热地挽着陆晚晚:“晚姐姐,你可来了,我刚寻了你好久。”
陆晚晚不想和陆锦云宁蕴同行,她请示陈柳霜:“夫人,我能和笑春去说会儿话吗?”
陈柳霜不耐烦,她巴不得陆晚晚离锦儿远些,免得坏了她的好事。
从陆晚晚回来,她们母女就格外倒霉!
“去去。”陈柳霜面上绷着笑,面皮下藏着刀:“注意安全。”
“是。”
陆晚晚带着陆倩云和徐笑春走了。
宁蕴的双眸一直落在她身上,眼见人已远去,方恋恋不舍收回。
一扭头,便和陆锦云期待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原本目光中炙热的温度刹那间便退去,他别过头,不再看她。
陆锦云骨子里和他父亲一样,贪婪、自私。
宁蕴也不知上一世自己着了什么魔,竟会因为这种人一而再再而三伤害陆晚晚。
既然重来一次,他不会再允许自己做蠢事。
他已发过誓,这一生要将陆晚晚捧在掌心,珍之重之。
陆锦云的心霎时间凉了半截。
宁蕴为何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她心底又慌又乱。
陆晚晚先去拜会了谢夫人。
谢夫人正在看台喝茶,同几位夫人闲聊。
“晚晚。”谢夫人眉眼和善。
谢怀琛正在场上,这种场合他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论吃喝玩乐,京城之内谁人能出谢小公爷其右。
“下一场蹴鞠的彩头是一幅吴瑞之的《秋雨图》,我念了很久。”谢夫人偏头看了看场上。
陆晚晚微笑:“小公爷技艺非凡,定能为夫人将图夺回来。”
“但愿如此。”谢夫人忽然问:“那是宁蕴吗?他也来了。”
陆晚晚闻言看向场上。
宁蕴穿着轻衣薄靴,下场活动筋骨热身。
场周一群女子翘首相望。
她想起上一世,就是在这里看到宁蕴的第一眼,从此以后,她便没有挪开过目光。
她真心实意地爱了他十一年,也被辜负了十一年。
她敛眸,瞥向蹴鞠场。恰好宁蕴抬首,两人四目相对。宁蕴忽的朝她一笑。
陆晚晚扭过头,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宁蕴陡然看到她的笑容,背后竟生出一丝凉意来,沁在皮肉上,慢慢地渗进骨子里。
宁蕴上场,场上的形势便发生了变化。
原本在谢怀琛这一队的两名女子忽然叛变,要去宁蕴那一队。
判官调解了片刻,她们还是死乞白赖要跟宁蕴一组。
如此一来,谢怀琛的队伍便少了两名女子。
徐笑春蹭的一下站起来:“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去帮怀琛哥哥踢。”
谢夫人拧眉:“可这还差一个人。”
徐笑春说:“有我和怀琛哥哥,再少两个都能踢赢。”
“可规定了十六人一组,少了个人凑不齐队伍,场都不能上了。”谢夫人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和这《秋雨图》无缘。”
“夫人,我去给小公爷助场。”两人愁眉叹气的时候,听到身后清脆稚嫩的声音。
陆晚晚站了起来,柔软的眸子锋芒绽现,文静地说。
谢夫人吃了一惊,回眸看向她。
周围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陆晚晚身上。
陈柳霜和陆锦云先是一愣,继而冷嘲陆晚晚:也不看什么场合,居然也敢贸贸然出风头。
不怕到时候丢人!
昌平郡主喜欢看蹴鞠,经常会举办蹴鞠会,邀请踢得好的下场,也极舍得下血本,彩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可若是有滥竽充数之辈下场浑水摸鱼,定会被京城贵女嘲笑得无颜出门,连带着球头也没什么颜面。
她就这么想讨好谢家?
陈柳霜先回过神,尴尬地给谢夫人赔礼:“谢夫人勿怪,晚晚她不懂事,不知京城蹴鞠场上的规矩。”
而后,她轻轻捏了捏陆晚晚的手,和气温柔:“你想玩,回府了我找几个人陪你在后院玩儿。你别不懂事,拖累了小公爷。”
谢夫人自然懂规矩,她怕陆晚晚强撑着给谢怀琛凑队长脸,反倒失了颜面。
陆晚晚看上去柔弱温婉,风一吹就能折断她的腰,哪里是能玩这么激烈的游戏的人。
“舅母,你让晚姐姐试一试。”徐笑春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她自信得很,凭她和谢怀琛打遍京城无敌手的球技,就算带个陆晚晚也能一举夺魁。
管她会不会,先拉个人来把队伍凑起再说。
否则传出去了,谢小公爷和宁小侯爷打对台,谢小公爷连队伍都凑不齐,多丢人!
往后她顶着个谢丢人表妹的称号行走京城,多没面子!
谢夫人迟疑了一下:“可是……”
场下判官敲锣道:“还有半柱香的时间,若是还没有人跟谢小公爷一队,那这一局便是宁小侯爷胜。”
不战而胜,美得他——陆晚晚轻嗤。
陆晚晚才不会让她如愿,她走向谢夫人,行走间步伐优雅,裙袂摇曳,露出银白色的绣花鞋。她浑身上下,从衣裳的颜色到做工,以及她的言谈举止,都格外雅致,透露出一股温婉的气息。
越发不像能玩蹴鞠的。
她握着谢夫人的手,柔柔地说道:“夫人,让我试试,我帮你将《秋雨图》拿回来。”
眼见香灰一寸寸剥落,谢怀琛一队人还未凑齐,谢夫人只好点头,她道:“你自己上场小心些。”
陆晚晚点头。
走了几步,她还是不放心,又描补了句:“不行就下来,别硬撑。”
陆晚晚笑得恬静:“放心。”
徐笑春拉着陆晚晚奔向后场换了轻便的衣服。她将披散下来的头发挽在一起,利落地上场去了。
谢怀琛正和宁蕴说话。
他俩幼年一起在白鹭书院念过书,关系还算不错。
谢怀琛问他:“上次赢了我的钱,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
宁蕴目光有意无意瞥向看台,心不在焉地说:“我母亲最近身体不适。”
实则,他最近一直在想法子免除宁家的祸事。
上一世,三月二十一,宁镇安入宫面圣,在偏殿等候的时候,会犯下一件天大的事。
他一直不相信父亲会做那种事——奸/淫皇贵妃。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狡辩。
宁家便是从这时开始遭的难。
既然回来了,就不能让悲剧重现。
父亲入宫,又有什么理由劝阻他呢?
宁蕴陷入深思,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小公爷。”
收回思绪,他掉头,看到自己的日思夜想的人朝他走来,身姿若拂柳,面容如芙蓉。
他心下一空,满是欢喜,正要迎上去。
她已然目不斜视,擦过他身边,径直走向谢怀琛:“小公爷,我来给你踢散立。”
“就你?”谢怀琛上下扫了她一眼,瘦得跟柳枝似的,走路都快走不稳了,还玩儿蹴鞠?
陆晚晚下巴微抬,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目光自信又贞静:“怎么?小公爷不相信我。”
谢怀琛见她那眼神,火苗似的,轰一声把自己心里一些东西给点燃了,莫名其妙开了千树万树的花。他眼睛微微一垂,喉头一滚,道:“好。”
陆晚晚踢散立位,主要负责给前方队员传传球。
谢怀琛是球头,队员抢到球后要传给他,再由他踢进风流眼。他回头看了眼陆晚晚,她袖口扎得紧紧的,站在最后面,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聚精会神盯着前方。
眼神自信又狡黠。
像只在老鼠洞口蛰伏的猫。
判官鸣笛为号,宁蕴队开球,场上如沸水滚烫,都上去争抢。
起初一柱香的时间,宁蕴一方就展现了他们的强大。
谢怀琛这边是现组的班子,彼此毫无默契,接连失手。
进攻攻不破人墙,后退又是乱糟糟的一团。往往球抢到了彼此脚下,大家先内讧一阵,等还没传给下一位,又被对方抢走。
谢怀琛倒无所谓,谁输谁赢他根本不在乎,反倒被己方队友乐得花枝招展。
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就快到了,宁蕴方频频得分,谢怀琛队还是白板。陆晚晚急了,从后方来到前方,拿出以一敌十的胆气,从一堆乌泱泱的自己人脚下夺过球,左闪右避,正要传给谢怀琛。
方才叛变的一名女子忽的朝她冲过来,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撞上她。
“晚姐姐,躲开。”徐笑春喊道。
陆晚晚汗流浃背,抬头望了眼谢怀琛,不再理会其他,脚一勾,将球踢给他。
谢怀琛一惊一愣,一个拐子流星,将球踢进风流眼中。
陆晚晚不幸被迎面撞来的女子撞飞老远。
判官就再次鸣笛——时间到了。
“晚姐姐……”徐笑春立马冲了上来。
陆晚晚掌心生疼。
她浑身一空,被人扶了起来。
宁蕴声音低沉,在她耳畔流转:“没事?摔到哪里了?”
陆晚晚在那一瞬间,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
鼻尖萦绕着宁蕴的气息,她贪恋过又厌恶了的气息。
她蹭一下站起来,摆脱宁蕴的臂弯,微微福身:“多谢小侯爷。”
神情淡淡,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曾经那个聪慧坚强的女儿和面前这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再次交叠,过去的画面如洪水猛兽朝宁蕴汹涌而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百爪挠心都不够形容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他喉头一哽,想要说什么,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谢怀琛风一样掠到陆晚晚面前,拖起她走到场地边:“不疼吗?”
陆晚晚摊开手掌,掌心蹭破了一块皮,有些疼。
“疼。”她眸光滢滢,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掌根处鲜血淋漓。
她低头,发丝垂了一缕下来,在他眼前悠悠荡漾,直如一粒石子投入他的心湖,悠悠荡开,又悠悠荡回来。
想好骂她的话,一滚,又咽回腹中。
对待猫儿要温柔。
“疼还不要命。”谢怀琛懒散开口,掬了一捧水,将她伤口处的砂砾冲净。
陆晚晚慢悠悠地说:“谢夫人说她喜欢那幅《秋雨图》。”
“她喜欢关你……”谢怀琛颇有惊讶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是因为母亲喜欢才这么不要命。
他似乎笑了一下:“我和阿蕴什么关系,不就一幅《秋雨图》嘛,他得了照样会给我。”
“那不一样。”陆晚晚咬了下下唇,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答应了她会帮她赢回来。”
谢怀琛摸出腰间的伤药,往她伤口上撒:“有些疼,你忍着点。”
药沾到伤口,痛极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疼。”
他往伤处轻轻吹了口气,凉风慰藉,疼痛好似真的缓了些许。
他用帕子将伤口草草包扎了一遍:“回去让丫鬟重新包扎。”
“咱们能赢吗?”陆晚晚的眸子像是浸在一汪清泉里,看得他水涔涔的。
谢怀琛撩起眼皮子懒懒瞧她:“那你希望咱们赢吗?”
“希望的。”陆晚晚认真地说。
谢怀琛“哈”地轻笑了一声,舌尖舔过薄唇,他说:“那咱们就能赢。”
他一招手,本队的十几个人就凑了上来。
陆晚晚跟上去,谢怀琛在跟他们将战略战术,又调整了一下各自站位。
最后,他把陆晚晚朝球头的位子一推,说:“你踢球头。”
陆晚晚怔怔地说:“我?”
球头要负责将球踢进风流眼中,又要防着对方来抢球,一般都由健壮的男子来担任——体格和体力上才能保证球不被夺走。
谢怀琛眼尾情挑,狐狸眼中勾勒出狡猾来。
“没错,就是你。”
“不行不行,对面来抢球我抢不过。”陆晚晚惶惶恐恐。
谢怀琛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我给你当骁鞠,我保护你,放心。”
陆晚晚眸光一亮。
“怎么?”谢怀琛一挑眉:“你不信本公子能保护你吗?”
她嘴角一咧,露出白白的牙:“我信。”
谢怀琛一脸自信,点头示意她归位。
重新调整后的队伍,陆晚晚和宁蕴对峙在场地中央。
她没有看他,眼神掠过他,看向湛蓝的天;可她却感受到一束来自宁蕴的目光,他穷穷不舍地盯着自己瞧了又瞧,看了又看。
那眼神古怪又温柔。
随即,她自嘲地想想,宁蕴这种人天生一双桃花眼,看谁都自带柔情,上一世她不就这样被勾去魂儿的吗?
没人会在同一个池塘淹死两次。
裁判鸣笛,满场沸腾。
————
“母亲,那个贱人怎么会蹴鞠?”陆锦云压低声音,她太难以置信,嘴唇哆嗦指着陆晚晚,众目睽睽之下差点仪态全无。
她觉得哪里不对!
一个乡下丫头,会冰嬉、会蹴鞠、会念书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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