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都可以吃,惟独园子当中那棵树的果子,上帝却真地说过:“不可以吃,也不可摸,免得死亡。”
——你一定不会死,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的日子,你们的眼睛就开朗。
——你们就像上帝一样,会晓得分别善恶。
罗晓宁从来没有念过《圣经》,不会知道禁果对于亚当和夏娃的意义。但如果能够选择,时间能够倒退,他情愿自己一直傻着。
把时间退回两三年前,梁旭会手把着手,给他改错字——他总忘记它们要怎么写,又不会拼音,只好心慌意乱地临时用别的字来凑。
梁旭弹他的脑壳:“这个昨天刚讲过,你又错了。”
他对他亲密得异乎寻常,就仿佛他是他独立抚养的一个爱宠,而罗晓宁不觉得害臊,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是天经地义,是原本就应当如此的。
梁旭温柔地责备他,他当然觉得羞愧,于是他们又做数学题。鬼使神差地,那天他好像突然开窍了,所有题目,都做对了。
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个一元一次方程。
梁旭喜出望外,把他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儿:“你怎么这么聪明呀?!天哪!”
梁旭笑,他也就跟着放声大笑,从小到大,他没有这样被人腾空抱起的记忆,那时候既觉得刺激,又觉得快乐得不得了。春风中的远山、嘈杂的野鸟、半透明的白纱的窗帘、还有梁旭送给他的大布熊——一切熟悉的景色在他眼里飞快地转着,转成一片华丽又朦胧的光。
他攀着梁旭的脖子:“哥哥,你劲真大。”
梁旭向他灿烂地一笑:“小傻子,是不是觉得哥哥什么都厉害?”
罗晓宁出神地看他一口雪白又整齐的牙齿,用力点头。
“那也是你给的。”梁旭把他放下来,又揉他的脑袋:“还有我爸。”
他觉得自己是从那一天长大了,就好像每个人的回忆都有一段模糊的开始,但童年一定有一个清晰而深刻的起点,是从无知到开蒙的起点。
他认真地扬起脸:“哥哥,我不傻。”
——这话说得不够准确,他想要强调自己的改变,于是又纠正道:“我不傻了。”
梁旭当然无原则地认同他的话,梁旭柔和地笑一笑,在他鼻尖上拧一下:“聪明了也是咱们的小傻子。”
他舒展手臂、迈开长腿,一切行动都格外潇洒,罗晓宁在梁旭的手机里看动物世界,看到草原上奔腾的野马、天空中翱翔的雄鹰,都不自觉地想到他的哥哥,在窗外看到盛放的夏花,也不自觉地想起哥哥。
那宽阔的、踏在土地上的步伐,迎风延展的翅膀,蓬勃盛放的姿态,虽然各个有别,可罗晓宁觉得他们很像。
他们是一样无拘无束的优美。
是的,他像个巨型儿童,虽然心里似乎清楚,但总是做着让人发笑的举动。他嘴上一句不说,然而分得清谁是真的嘲笑,谁是爱他才笑——梁旭喜欢他这样,那他就这样好了。
如果不从墙上摔下来就好了。
罗晓宁时时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他在墙上捧燕子,梁旭在下面托着他。
总觉得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推落下来。
头碰在地上的一瞬间,他把十几年前的事情全想起来了。
朦朦胧胧地,他想起自己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冯翠英不让他喊爸爸,要叫“叔叔”。
叔叔从来不进家门,只从外面遥远地看他,罗晓宁时常翻上墙头,等着叔叔往这里来。
渐渐地,冯翠英觉得这太招人眼目,不许他再爬墙头,罗晓宁于是只好在夜里爬墙,不管对方出现与否,罗晓宁总是等着,因为他也没有别的娱乐。
他的家太荒凉,一个疯掉的“爹”,一个病得要死的妈,和一个专横又吵闹的奶奶。
只有肉和衣服不短缺。
那时候他也在村子里到处玩,大人都叫他回家去,因为那时村里经常打架,许多人一起打架。罗晓宁不知道那是抗拆的械斗。
唯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村里出了杀人案,饭后都在闲谈,说沙场村这里出了“大侠”,把狗官杀了。
罗晓宁觉得很新奇,像听故事一样把这个案子听了许多遍。听完故事,天也黑了,他又趴在墙头等叔叔——也就是因为爬墙头,家里的疯子有一天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他一如既往地大笑:“我儿子!我儿子!”然后就去抓他的脚。
一阵害怕,他从墙头摔下来,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到这里为止,他都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梁旭把身世向他和盘托出的时候,他心中是无限的欣喜——原来他们这样有缘!这应该是老天要让他们相见,又让他们在一起。
“哥哥要你做个保证。”梁旭把他裹进怀里:“无论想起什么,都不能冲动,咱们好好活着,等警方破案的那一天。”
从未有过地,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梁旭的胸膛这样切近,听得到心跳在他腔子里蓬勃地震动,这种亲昵的动作他们不是第一次发生,而他第一次感到异样,是一种渴求,他希望梁旭永远这样抱着他,永远别放开。
所有无心念过的唐诗宋词都在那一刻杂沓涌上心头,过去不懂得它们是什么意思,而现在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是这样隐秘地爱着他,又唯恐他看出他心底的情愫,战战兢兢地,他甚至不敢多看梁旭的眼睛——宛如偷食了禁果的亚当与夏娃,不能正视于上帝。而分离来得这样快,冯翠英把他关起来了,来接他出院的“爸爸”,跟他记忆里完全不一样。
罗晓宁茫然地看冯翠英:“这不是我爸爸。”
幸得梁旭不在场,冯翠英擦了一头冷汗:“叫你喊你就喊。”
继而,他又问:“我爸爸不是吕叔叔吗?”
冯翠英忽然暴怒起来:“胡说八道!”
他挨了一顿打。
冯翠英把他关起来了,为了恐吓他不再“乱说”,饭菜是要逼他跪在地上保证才有得吃。
罗晓宁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不在乎她到底想怎么做,冯翠英在门外问他:“你以后还东问西问吗?”
罗晓宁答非所问:“我要哥哥。”
“滚你娘的哥哥!说你以后再也不胡扯!”
罗晓宁只会说一句话了:“我要哥哥。”
毫无疑问地,他又挨了一顿毒打。
罗晓宁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打他了,一切他生活中泡沫似的谜团,都解开了,过去他一直想不通,也一直不肯想通。
岳萍萍的沉默,房灵枢的试探,房正军的严厉的质问,撕破了他胸口最后一点皮肉,骨和心露出来,血也流出来,他彻底地枯萎了、被榨干了。
不必再问答案,他最不想面对什么,什么就是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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