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曲江去临潼,那一条路,梁旭熟到不能再熟。
五年里,他把这条路走遍了,走到心里了,这路上何时拐弯、何时出现高楼,何时有一棵脖子歪歪的树,哪里能下车买个早点,他都记得清楚。
他没有刻意留心过这路上的风景,只是风景落在他眼里。他是时常带着书乘坐公共汽车——偶尔也乘地铁,只是地铁换乘麻烦。多数时候,他坐307路,一站到底,路上还可以温温书,或者吃个早饭,打个盹。
他带着手机,一路上听着歌,和大部分毛头青年一样,他也听崔健,听他的《一无所有》。这首歌和西北有着莫名的契合,可又荒凉得不像眼前的西北。大部分人听他,只是年少不知愁,但梁旭认为自己是懂得崔健的。
崔健在耳机里用黄沙一样的哑喉咙喊着,你爱我,一无所有。
在他摇摇晃晃的摇滚信天游里,路就那么走完了,而梁旭并非一无所有,并且他简直大包袱小行李,左手提着甜点心,右手夹着书。因为高挑俊朗,所以这么些东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累赘,它们只是短途旅行的点缀。
司机见到他就笑。
梁旭起初是腼腆的严肃,后来坐得多了,也就向司机回报以微笑。
下了车,要再走那么一小段,就是秦都医院了。
秦都善从本地民风,从别处挪来了许多高大的槐树,槐树原本是难长高的,但一旦高大起来,就格外枝叶茂密。槐花月季长,秦都医院时常是一年到头都萦绕着槐花的清香。哪怕花不开的时候,好像熏得久了,医院的墙缝地砖里,也存留了花季的馥郁气味。
春和夏的时节,花圃上开满无害于病人的大百合和黄水仙,园丁一直在草坪上走来走去,他们得驱赶蜜蜂,免得叮着散步的病人。
梁旭不是擅长风雅的人,但他总觉得秦都可以改个名字,叫花都医院算了。
那时罗晓宁的病房还在六楼,他从最大的花圃中间走过去,上一个螺旋走廊,搭电梯上六楼。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居然有些紧张,活像个初次登台的教书先生——为了振奋师威,他在家里换了一件白衬衫,短袖的。
梁峰意外地把他看了又看:“小旭,你这么穿真个俊。”
梁旭不理他,闷声不响地跑了,梁峰在后面一头雾水,心想这小子花枝招展的,要害多少小姑娘踩破家门槛。他看看自己镜子里的胖脸,严肃认真地刮胡子——万一未来媳妇上门搞突然袭击,自己这个当爹的不能给儿子丢脸。
白衬衫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一路上好些护士看着梁旭抿嘴儿,有人干脆就笑出来了:“小梁,跟明星似的。”
梁旭是从头到尾地腼腆,进了病房,罗晓宁倒对他没有什么异样,因为罗晓宁自始至终都是崇拜的眼神。
梁旭紧张地思索,第一课该教什么——晓宁说自己上过学,就是说数字他是认得的,但是一上来就学数学似乎不太好,而且罗晓宁最需要的是恢复他的表述能力。
他的内心抱有一种奇异的期待,因为他总认为罗晓宁或许和他一样——他的遭遇这样可怜,而他家中带来的茶缸,以及他不像亲人的亲人,都和梁旭现在的家庭有着异曲同工的重合。
只不过自己幸运,遇到了梁峰,罗晓宁或许不幸,遇到了罗老太。
这一切,他不能直接求证,但可以引导罗晓宁说出来。
于是他们第一课就是念诗文——梁旭头一次去,根本没有带小学生用的语文书,也没有数学书,他带的是自己的临床解剖课本。他把书垫在屁股下面,先一本正经地教罗晓宁坐好,自己也严肃地坐在他面前的小马扎上,两个人中间摆一张四脚凳——这就是课桌了。
罗晓宁认真得不得了,梁旭带来的点心他看也不看,只是瞪着眼看梁旭:“老师,我,我要学什么?”
问得好,你梁老师也不知道。
梁老师苦思冥想,从肠子底下翻出一首诗,李白的静夜思,简直是烂大街的小儿必备。
梁旭拿着腔调,一字一句地把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念出来,好在他音调温柔,读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像校站广播的播音员。
念完了,他就敲一敲四角凳:“跟我念。”
罗晓宁没有听过这首诗,他只学过鹅鹅鹅,于是直着脖子跟他学。走廊外面病人和护士听见里面书声琅琅,都抱着肚子笑。而病房里毫不动摇,小声跟着大声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十几遍念下来,罗晓宁嘴都念秃噜了,而梁老师做贼心虚,还在思考这诗要怎么解释。罗晓宁秃噜着嘴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刁难你梁老师,他一个工科男你叫他怎么解释?
梁老师死鸭子嘴硬,他强行镇定:“意思——意思——意思就是,床头照着大月亮,月光看上去就像霜,抬头看见月亮,低头就想家——想故乡。”
翻译清楚,逻辑通顺,没毛病。
至于里面的比喻修辞对偶通感,就当不存在,李白没有棺材板。
只是那一瞬,梁旭粗糙的解释居然说服了罗晓宁,也说服了他自己——罗晓宁出神地看着他,嘴里翻来覆去地念:低头思故乡。
彼时没有明月,这里也不是他们的故乡。
梁旭想,我的故乡在阿陵。
名作之所以为名作,不是因为许多人吹捧才称作名作,那么多人提到李白,第一个就想到静夜思,不是因为它简单,而是因为它的确感人肺腑。它纯朴而舒阔的诗意,在那个阳光普照的病房里,洒下思乡的月光。这一缕月光,学医的梁旭感受到了,智力残缺的罗晓宁,也察觉到了。
梁旭在罗晓宁笨拙的朗诵里,忽然觉出泪意,罗晓宁见他神色凝重,也渐渐地止住了声音。
“哥哥,你怎么了?”
梁旭回过神来,脱口问他:“晓宁,你想家吗?”
罗晓宁怔怔地看他:“想。”
“……你家在哪里?”
罗晓宁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茫然地说:“不记得了。”
可他又望着梁旭:“哥哥,你想家。”
梁旭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家,只是有些东西放不下。罗晓宁摸摸他的脸:“我也想。”
梁旭亦回手拍拍罗晓宁的脑袋:“来学写字。”
罗晓宁是如何看出他想家这件事,那时他没有仔细去想,罗晓宁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动物般的敏锐,有如盲人格外敏感的听觉,他在智力上的不足,全由直觉来弥补。他最擅长做的是选择题,因为这不需要智商,全靠蒙。
梁旭觉得很吃惊,罗晓宁蒙中的概率高得可怕,他诚实地向梁旭坦白,自己根本不会,就是猜。
上天不会亏待任何人,小笨蛋也有小笨蛋的本领。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这次成功的教学,亦或是李白在天之灵也看不下去了,之后的每一堂课,都很顺利了。
只是罗晓宁脑子不太灵光,经常前面记了后面忘,昨天刚学会的东西,第二天再问,又不记得了。罗晓宁自己着急,背地里做了许多功课,结果下一周梁旭来了,他总是回答得不太体面。
除了选择题,其他问题都是全跪。
罗晓宁委屈又害臊,极力忍着一包眼泪:“我错了。”
他真怕梁旭发火。
梁旭根本就不生气,他只是为罗晓宁惋惜,是的,这不是罗晓宁不用功,所有事情只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智商再也不可能恢复了。
好在他虽然学习无能,但自理能力一天天见涨,说话也越来越通顺。梁旭想,这就已经足够了,让晓宁看上去不像个残障人,已经是很好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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