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示威,也是嘲弄。
房正军感到前所未有地挫败,于挫败之外,他还觉得恐惧。
陈国华盯着他:“老房,你实话告诉我,梁旭,就是之前来局里那个男孩,他到底是谁?”
房正军不说话。
“你跟我总要交底?”陈国华恼火地转了一圈:“你儿子!问得那么明了,我!多少人面前给你留着面子!姓房的,你跟我还打谜语?”
房正军还是不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央求似地抬起头来:“看明天,看明天的问讯结果好不好?”
陈国华气得搡他:“你让我跟李成立怎么说?跟刘宸怎么说?我告诉你,不是我一个人现在心里有想法,大家心里都有想法!房灵枢没说错!有话就大家说开了,你一个人抱着死磕是什么意思?”
房正军由着人搡,倒退几步,他咬着牙说:“我就是觉得自己人里有不干净的。”
陈国华瞪着他:“你是没话好说开始他妈泼脏水了是?”
“该说的时候我会说,不需要说的,你想知道,就自己去查。”房正军站定了:“我话就放在这里,你还有什么要问?”
陈国华在问他,房灵枢也一样在问他。只不过陈国华问得直接,房灵枢问得迂回。
半个多月前,梁峰被卢世刚的儿子误伤致死,这场民事纠纷确实已经理清了,虽然法院还在走程序审理,但公安局这边该提交的都提交了,也不涉及刑事问题。
尽管如此,作为受害者唯一的家属,梁旭的态度怎么想都可疑。他完全没闹,好像他父亲不是死了,而只是受了个轻伤。
正常情况下,家属无论如何都应该来公安局大门口闹几天,医院那边,也不能放过,再激动一点,还可以去信访局跑一圈——梁旭太通情理了,通情达理到有些反常,他无理取闹的程度是零。
卢世刚的广源建材公司门口连个花圈横幅都没有,只能说梁旭作为大学生,素质实在太高了。
高到今时今日想起来,有点离谱。
房灵枢和刑侦中心的同事谈起这件事,大家都笑他:“你他妈是被警闹医闹洗脑了?我们态度好办事效率高群众满意不应该吗?卢家一口答应赔他二百万这也不是小钱啊!”
做公务员这一行,不就盼着少点上访吗?房灵枢可能脑子有坑。
起初房灵枢也觉得,自己脑子也许是有点坑。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见到房正军的眼泪。
时间不远,就是上个星期,房灵枢溜进书房偷烟,正撞见他父亲拿着一卷什么东西,在抹眼泪。
房正军的表现很惊慌,他强作镇定,还不等儿子开口相问,他自己先说:“你给我揉揉头,我这头疼,怎么眼睛也酸。”
又板起脸问:“又来拿烟?你怎么不学好?”
房灵枢始终没有看到他父亲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第二天房正军先去了档案室,房灵枢偷偷摸摸地问档案室的小孙:“我爸来干嘛的?”
“没干嘛呀?就还个卷宗。”档案室的小孙迷迷糊糊地说。
“啥卷宗?”
“你问他呀,就前段时间的民事案。”
房灵枢觉得莫名其妙。
梁峰跟房正军并不认识,至少房灵枢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叔叔。房正军为什么要拿着他的卷宗哭?
房灵枢没有见到梁旭,民事案那几天,他在宝鸡做培训,顺便陪他妈妈。
房正军也不许他再去骚扰当事人家属。可以这样说,如果曲江案没有发生,房灵枢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打扰筹办丧事的梁旭。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去插手这个已经结掉的案子。
但现在曲江案爆发了,死者的身份尴尬,既是金川始案的嫌疑人,又刚刚经历一场民事纠纷。
如果是在美国——不,放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不,就以房正军的认真严谨来说,都应该第一时间将这三个案子关联起来。远者远关,近者近关,都是死了人的大事,谁的恨比谁少?
梁旭父亲的离世,卢天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养不教父之过,从情感上讲,梁旭有充分的犯案动机,如果他真的是杀人凶手,那他一定会先杀死卢天骄,然后再迁怒于卢天骄的父母。
法医的初步推论也完全符合,第一个死亡的是卢天骄,然后是他的母亲张秋玉,最后才是卢世刚。
这不同于连环案,这有明显的激情杀人的倾向,所以卢世刚身上才会出现殴打的痕迹。
至于他为什么要模仿金川案的犯案手法,房灵枢还没有想清楚,也许梁旭是想要模糊大家的视线,嫁祸于还未归案的连环案凶手。
他应该首当其冲列入调查目标,他的平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可是很微妙地,房正军在回避,陈国华也在帮着回避。
房灵枢今天说了一圈,说到底是要逼出这个民事案,在房灵枢眼中,它和曲江案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查案应当先从近的地方查起。而他的父亲和领导在刻意地掩饰这两个案子之间的关联,他们有很浓重的包庇的嫌疑。
他们在包庇梁旭。
房灵枢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想问。
“你帮我买瓶水来。”房正军说。
房灵枢没有二话,去便利店买了两瓶农夫山泉。
房正军拧开瓶盖,也没有喝,只是捏着塑料瓶子,水从瓶口溢出来。
他手上用力,一股清泉从瓶口直射出去。
“覆水难收,你看到没有。”房正军说:“有些话说出口了,你想把它收回来,就迟了。”
“水是干净的。”房灵枢说:“但我觉得事实一旦被隐匿,就显得脏了。”
“灵枢,你还年轻,总觉得什么事都要大家明白才能找到答案。”虽然路人稀少,房正军也还是尽量放低声音:“舆论是把双刃剑,我们要保护群众的安全,也要维护民心的稳定。不能跟美国学,什么事往外一倒,烂摊子谁收拾?”
“我没说要找记者。”房灵枢无辜。
“对,别说是记者,就是在局里,没有证据之前,你也不能随便怀疑。做什么事,要走程序。”
房灵枢安静地看着他:“爸爸,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房正军的嘴唇翕动了片刻,最终只是伸手,揉了揉他儿子的帽子。
“有些事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房灵枢说:“很快就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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