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准两手搭在方向盘上,透过前风挡玻璃,看着路边这栋大楼,地址是方炽给的,今天上午他在画廊接到电话的时候,整个胸口都沸腾了。“喂,”他故作冷淡地说:“哪位。”那边静了一会儿:“是我,方炽,”声音轻得有些不真切,高准贪婪地听,这个电话他水里火里地等了两个月,真接到了却那么平常,方炽说:“想麻烦你,下午有空能不能来接我一趟,我现在没车……”太蹩脚的借口,可高准的唇瓣立刻上扬了,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我今天事多,这样,你把时间地址发给我,腾出手我就过去。”电话挂断,高准拼命呼吸,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今天他事情是真的多,画廊和公司都刚起步,他推掉了两个客户和一场洽谈会,早早到了地方,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等。方炽从大楼出来是下午四点半,站在“心理疾病治疗和防控中心”的大牌子底下,高准朝他响喇叭,他迎着风走过来,明显瘦了,瘦得像个病人。他坐上车,携着风的味道,带上门。高准紧张地握着方向盘,强迫自己表现得漫不经心,心里急急地想说些什么,方炽先他开口:“你换车了。”“哦,对,”高准松手刹、挂档,顺着狭窄的车道开出去:“刚换。”方炽的感觉有点变了,没过去那种自信,倒显得沉静:“撒哈拉,不像你的风格。”眉头一动,高准故意说给他听:“他喜欢这种。”“他”,方炽没有问“他”是谁,知趣地闭上嘴,不说话了。高准有点后悔,焦躁感开始冒头,等红灯的空当,他点起一支烟,放下窗玻璃,深深吸了一口。临来,他特意弄了头发,回家换了西装,皮鞋用护理霜擦过,这些方炽都看在眼里,隔着一个储物箱的距离,他有太多话能跟他说,比如“公司运转怎么样”,比如“还怕黑吗”,最后出口的却是:“你抽烟了。”高准看一眼指间的香烟,无奈笑了:“坏习惯。”为了消减车里某种苦涩的空白,他旋大音量,CD声响起,越来越清晰:“讨你欢心,因你刚刚靠近,唇边恰巧需要那微温,吻就吻,什么都不要问,忘形才是面前的责任……”方炽听得懂一点广东话,颓废的歌词,让他不由得联想起昨晚酒里高准的样子:“歌……”他松了松领口:“也是‘他’喜欢的?”高准的视线偏离车道,转头看着他,耳边在唱:“请放心,不会终生抱憾,明天一位比你更残忍,背叛我,别带着仁慈和恻隐,我这么容易爱人……”确实是邹运喜欢的歌,可高准不想承认:“不……”他说谎,这时候电话响了,邹运打来的,他看着方炽,把食指压在嘴唇上,是让他别出声,同时扭动音量,歌声小了,最后几句歌词还是执拗地钻进方炽耳朵:“谁来就抱着谁,恋爱是本能,不必当独有的荣幸,谁名字会划成耀眼的疤痕,比起那怀念更深……”高准接的免提,邹运说话生龙活虎的,甚至有些聒噪:“宝儿,我晚上包的饺子,素三鲜,还吃什么菜不?”“做点粥,”高准夹着烟,自如地变换车道:“就上次那种青菜粥。”“你多久回来?”那边问,听得出,他很黏高准:“饺子一会儿凉了。”“塞车,差不多四十分钟。”三鲜饺子青菜粥,方炽捏紧拳头,心尖上一抽一抽地疼,说不清是无心还是有意,他冷冷地说:“我要下车。”高准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里邹运先火了:“我操!你他妈谁!”方炽青着脸,没出声,邹运骂个不停,高准很反感地咂了下嘴,直接把电话挂了。方炽有些意外,不容他问,电话又响起来,高准第二次挂断,这么反反复复五六次,邹运消停了十分钟,还是打过来,高准接了,没一点做贼心虚的样子:“冷静了?”那头应该正窝着火,没出声,高准说:“饺子别等我了。”“他还在吗?”邹运瓮声瓮气地问,问完扭捏地说:“那啥,我错了还不行么……”高准乐了:“你他妈是我谁,用不着跟我认错。”方炽倏地瞪大眼睛,但没动,甚至没敢偏头看一眼,头皮绷紧了又舒展,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拳头。“行了,你愿意等就等,少跟我肉麻。”高准干脆利落挂了电话,这回车里真安静了,能听见嗡嗡的发动机响,方炽像是枯枝焕发了新芽,来了底气:“我要下车。”高准斜他一眼,猛地把车速提上去:“能不都跟我耍脾气吗?”这不是好听话,方炽扭头向着窗外,嘴角却偷偷翘了。十几分钟路程,远远能看见方炽治疗室那座大厦了,高准开始减速,他舍不得,私心留恋这稍纵即逝的相处,慢慢在路边停下,他沉默着等方炽下车,解安全带的金属声,坐姿改变时皮座椅的嘎吱声,他心酸得几乎要落泪,忽然,方炽说:“今天……是星期三。”高准蓦地转头,眼睛里燃着寂静的火。白炽灯“吱吱”点亮,高准站在方炽背后,微眯着眼,白墙反射着灯光,更显得房间通明,堆着卷宗的办公桌、治疗区大红的躺椅、孤零零的衣架,甚至空调扇叶的位置,一切都没变过,仿佛停留在昨天。“我们的星期三,”方炽自然地说,像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搬来两把椅子,摆好了,还是过去那个角度:“星期三,我们划个句号。”句号,高准不喜欢句号,他在自己那把椅子上坐下,这椅子他当是自己的,实际上又有多少病人曾经坐过呢:“没必要了,”他说:“我早好了。”方炽也坐下来,拿着纸笔:“能跟我说说你最近的私生活吗?”高准噗嗤笑了:“私生活,”他挑衅地翘起二郎腿:“你指性?”“对,”方炽推了推眼镜:“风流韵事。”高准沉下脸,有股冷若冰霜的劲儿:“第一次……”他嘴唇开阖,是有些话在唇边嚼,嚼透了才吐出来:“是个医生,和你一样,戴眼镜,”他麻木地回想那天,抱住肩膀,觉得有些冷:“我们去酒店,他很喜欢舔我……”方炽机械地记,一笔深一笔浅:“你觉得快活吗?”“快活,”高准想都不想:“怎么不快活,我们不停地**,整整一夜。”方炽没有抬头:“那你联想到你的创伤经历了吗?”高准摇头:“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有什么可创伤的,不过是屁股让男人插了,难道还像贞洁烈女一样去寻死觅活。”他用的不是问句,更像某种催眠式的自我说服,方炽注意到,他的眼神放空了:“后来呢,你沉迷在这种生活里?”“各种男人,”高准轻笑,二郎腿却放下来,姿势有些瑟缩:“醉生梦死……”这个微妙时候,方炽精准地插进去:“包括Jusitn?”高准抖了一下,茫然看向他,方炽的脸那么苍白,却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他发觉自己似乎走丢了好久,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赶忙捂住眼睛:“在酒偶然碰上的……”他逞强地诉说:“他很会玩,在苏黎世学坏了……”方炽放下纸笔,想抚摸他,又不敢:“别再过这种日子了,别再和那些男人纠缠。”眼泪不受控制地流,高准胡乱擦抹:“总要有个人的……”“那个人呢,”方炽稍微触碰他的手臂,然后把他往怀里揽:“你们认识多久了?”高准咬着牙不说话,方炽温柔地哄:“他对你很好吗?”执拗地,高准从他怀里挣脱,方炽像个死要面子的妒夫,刨根问底:“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在那些……酒?”“认识很久了,比你还久,”高准粲然笑了,泪水纵横看着他,因为心虚,下巴翘得老高:“停车场,一个午夜,在那辆卡宴上。”方炽没听明白,大概十几秒,他反应过来,眼睛撑圆了,不敢置信地盯着高准,高准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头顶的白炽灯仿佛亮了百倍千倍,恶意地曝光他、刺伤他,他准备好了承受,承受方炽的责备,抑或是鄙夷,方炽浑身发抖,以至于金属椅子都在“咔嗒”作响,高准认了命地等待,可方炽只是愤愤然摘下眼镜,扭过头,用手背揩眼泪,揩了几次都揩不净,他努力压抑了,最终还是摇晃着肩膀痛哭起来。这比毫不留情的咒骂还让高准心碎,他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方炽背对着他抽动,他颤颤地,尝试抱住那片消瘦的脊背,想用整个胸膛去温暖,可悲伤似乎是会传染,他啜泣得比方炽还厉害。“对不起……”他说,几乎同时,方炽也这样说,两人异口同声。他们紧贴着,茫茫然,随波逐流在无边的苦海,往日那些刹那心动,那些试探和暧昧,那些爱那些恨,走马灯一样闪过,直到方炽推开他,站起来,捂着脸走进洗手间。高准半伏在椅子上,泪眼模糊地追着那个背影,在洗手台前,轻轻拍着水花,高准猛然有一种贪婪的念头,就是想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你走,”方炽却说,伴着冬日冰冷的水声:“治疗结束了。”高准僵住,脸孔委屈地抽动,可方炽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高准可以侥幸假装,装得风流成性:“临走,不跟我睡一次吗?”方炽拧上水龙头,没答话,高准的心空了,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一根烟,踉跄着起身,走到窗边,戚戚然看着窗外热闹的人流,背后方炽走出来,在几步外停下:“离开他,别作践自己。”高准笑了,就当最后留个念想,他想,静静抽了阵烟,转过身,用一种千疮百孔了的傲慢,挑逗地看向方炽:“你不跟我睡,又不让我跟别人睡,你想怎么样。”高准掏钥匙开门,已经半夜了,结果屋里亮着灯,邹运坐在破沙发上,烟灰缸里满满一缸烟头:“回来啦。”他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想得不行又躲避着,小心瞄了高准一眼。高准擦过他,要去拉墙角的箱子,邹运淡淡地问:“睡过了?”高准停下来,回头看着他,邹运低下头:“睡就睡了,饿不,饺子我保温了。”高准叹一口气:“我是回来……”邹运知道他要说什么,大声打断:“我给你买了双鞋,”他经过太多了,梗着脖子,指着电视柜前,那里周周正正放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是正品……”“我根本不穿那种鞋。”高准只扫了一眼,从墙角拖出箱子。邹运着急地看着他,看他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拽下来,往箱子里塞:“不走行吗?”他问,像个不会挽留的孩子:“你出去玩,我不管,只要你不走!”“你说对了,”高准前言不搭后语,手里揪着那堆乱衣服:“我和他睡了,我以为睡一次就够,可睡了才知道,我想一辈子和他睡!”言外之意,邹运才是多出来的那个,这话他听懂了,露出一种受了伤的表情,可一转眼他又笑起来,耍赖地拉着高准:“一晚,就一晚,”他把箱子从他面前推开:“我帮你收拾,你去洗澡。”高准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可能是可怜,也可能是无奈,慢慢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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