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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星顺着来路坐公交回医院,坐在最后一排,后窗透进来的阳光晒得他浑身滚烫。
他闭着眼,脑子里空空如也,感觉到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一个人,耳机漏音很严重,听的是首嘈杂的摇滚乐;车里有谁在吃东西,有股很浓的烤肠味儿。
“乘客们,关门请当心,车辆起步请拉好扶手......”公交播报声清脆嘹亮,车子缓缓驶离站台。身边的人没坐稳,出于惯性小幅度晃了一下,肩膀在苏星手臂上撞了一下,连连说对不起。
这一撞仿佛把苏星竭力保持的某种平衡撞破了,他睁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三十六中的校门越变越小。
愤怒、遗憾、失落、留恋……各种压抑着的复杂情绪在他脑子里翻来滚去,他口干舌燥,喉结滚动了一下。
校门缩成了一个小点,在晃眼的白光中闪了一下,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其实他一直很平静,这一天迟早要来。从给苏红输血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他十三岁打下第一针抑制剂起,他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这些年,他就像在走一条岌岌可危的钢索,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终于有天钢索断了,他摔碎了五脏六腑,全身经脉剧痛过后,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还能爬起来。
只要他爬的起来,他苏星从今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平地上。
他再也不用三天两头就打难闻的抑制剂;不用找理由逃避集体活动;不用找阴暗潮湿黑诊所伪造体检证明;不用三伏天也穿着长袖……从现在开始,他感冒发烧生病了就去医院,该打针就打针,该吊瓶就吊瓶;他要和同龄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奔跑打球,磕磕碰碰出了血也无所谓;他要等手臂上的针眼慢慢愈合,然后买七件短袖上衣,一天一件,一星期都不重样……
他把手掌贴在窗户上,玻璃被烈日烤的炙热,掌心传来的热度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的、是烫的。
苏星笑了笑,只要他还能爬起来,就一定要往前走。
他苏星,如意区最泼辣女人的儿子,三十六中校霸的男朋友,斗地主能斗倒一桌,打架能干翻七个,考试能碾压全新阳几千号人,什么都没在怂的。
回到医院,苏星先去找主治大夫了解情况,大夫说苏红病得很重,但好在肌酐值降了些,刚才还醒了一会儿。
“我就不和你绕了,你妈这个病你得做好准备,没法根治,但能控制,得病后还能活十几二十年的例子海了去了,不过……”说到这里,大夫顿了一下,他知道这家人的情况,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要精细养着,就算出院了,药不能断,复查也少不了。”
言外之意就是--这病耗钱。
苏红进医院这么久来,苏星第一次听见有医生明确地告诉他“还能控制”,他终于知道老话说的“抓住救命稻草”是什么感觉--在水里挣扎的人,只要给他一口氧气,就能激起他更加旺盛的求生欲。
苏星朝大夫深深鞠了一躬,说:“只要能治,我们一定治。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辛苦您了。”。
医生拍拍眼前这个少年瘦削的肩膀,玩笑说苏红刚醒过来那会儿,撑着一口气光用来骂人了,死活说要回家,要不是她没力气,非得把icu给砸了。
苏星哭笑不得,连声道歉说苏红脾气不好,请病房里的医生护士们多担待。
医生摆摆手,说这有啥对不起的,只要家属不动刀,其他都是小场面。
从办公室出来,有个护士提醒苏星该交钱了,苏星去完收费处,银行发来扣费信息,他盯着手机屏幕显示的余额数了好几遍,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icu病房费用高昂,接下来透析也是一笔大开销,钱才是当务之急。
反正当前横竖是没书读了,苏星计划先找法子赚钱,等苏红的病情稳定了,再考虑他自己的事。
还有贺迟--苏星现在想到贺迟就头大,要是他知道了这件事儿,这家伙能把学校炸平了。
贺迟在学校睡了一节政治课,剩下一节英语课也听得心不在焉,下了课就往医院跑。
苏星没有任何异常,两人在沙县吃了晚饭,icu不允许探视,他们俩待在医院也帮不上忙,于是回了如意区。
苏星洗完澡出来,贺迟给他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篇高考满分作文:“远航的巨轮在海面上溅起一朵朵浪花,你看到了恐惧与风暴,我却看到了未来与希望……浪花不变,但倘若你看浪花的角度不同,你眼中的浪花也迥乎不同……”
苏星头上搭着一条红色毛巾,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什么玩意儿?”
贺迟扔下作文书,单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膝盖抵在沙发上,帮苏星擦头发,嫌弃道:“前年高考命题作文,题目叫《换个角度看问题,世界更美好》,这东西我拉完屎擦屁股都嫌硬,还满分佳作呢。”
贺迟这家伙粗手粗脚的,苏星头皮都被扯得发疼,他在贺迟大腿上拍了一下:“轻点儿!”
“娇气!”贺迟念了一句,手里的动作放轻了。
“还是挺有道理的。”苏星说。
“什么有道理?”
“刚那个作文,”苏星的声音从毛巾下传来,“有道理。”
“什么道理?”贺迟问。
苏星认真地回答:“换个角度看问题,世界更美好。”
贺迟:“......这不就是作文题吗?!”
苏星笑了出来,贺迟把毛巾蒙在他脑袋上,弯腰在他脑袋上亲了一口:“呆头呆脑。”
贺迟写完作业,又做了一张化学卷子,苏星在窗边给护士打电话,他一只手肘撑着窗框,时不时地点头说“好”、“谢谢”、“辛苦了”。
他打完电话,贺迟走过去,从后面揽着他的腰,问他:“阿姨怎么样了?”
“溃疡严重,下午又烧了,39度,”苏星头向后靠在贺迟肩上,“不过肌酐降了,刚才醒了一个多小时。”
贺迟双手摆弄着苏星的指头,说:“好消息。”
“嗯,”苏星沉默了两秒,接着说,“我不想读书了。”
贺迟顿了一下,扳过苏星的肩膀,面对着他问:“别胡说,你不读书你想干嘛?”
苏星避开贺迟的眼神,说:“打工,先赚钱。”
“别瞎想,”贺迟捏了把他的脸,正色道,“要打工也是我这种学渣去打,你瞎凑什么热闹。”
苏星笑了笑,说:“那篇作文确实挺有道理,换个角度想想,不读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先......”
“不准!”贺迟打断苏星,严肃地盯着他,“不准,听见了吗?”
苏星叹了一口气,两手揪着贺迟耳垂,无奈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别生气。”
贺迟莫名的心慌,他无法控制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只有紧紧搂住苏星,反复在他耳边说:“我不准!”
苏星被他勒的发疼,心里“咯噔”一声,他原本打算把退学的事儿告诉贺迟,但贺迟这种反应却让他犹豫起来。
他不是个扭扭捏捏举棋不定的人,但偏偏就是拿贺迟没办法。
也许--苏星侥幸地想--也许贺迟不会那么快知道呢?
苏星轻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哄他说:“别生气好不好,不管发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生气。”
“不准,”贺迟执拗地说,“不准我的状元不上学。”
“傻梭子,”苏星眼眶发热,“别人告诉你什么都别信,只可以信我。”
夜深了,两人面对面躺在苏星那张小床上,就着窗外漏进来的微弱月光凝视对方的脸。
贺迟说:“抱一下?”
苏星笑:“多抱几下。”
“过来。”
贺迟伸出手,苏星挪着身子往贺迟那边靠,贺迟手臂一收,把苏星整个揽在怀里。
两人紧紧贴着对方,苏星在贺迟怀抱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头枕在他手臂上。
“睡,乖宝。”贺迟在苏星额头上亲了一下。
“晚安。”
第二天一早,贺迟到了学校,发现公告栏前围着一大群人,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没兴趣围观,径直上了楼梯。
早读刚开始没几分钟,一个人风驰电掣地冲进五班教室,直冲到贺迟面前,扯着嗓子嚷了一声:“老大!”
贺迟正闭着眼背单词,磕磕绊绊好容易把一个“responsibility”记下来,终于有了点儿背书的感觉,被这么这么吼一嗓子,那丁点感觉一下全没了。
贺迟抬眼,一头绿油油的毛发扎眼的很,:“叫魂哪?”
“不、不、不……”文科班在一楼,绿毛一口气冲上四楼,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
“不、不、不,”贺迟学着他的样子,“不什么不,好好说话。”
绿毛急地冒汗:“学霸他被退学了!”
“哦,”贺迟随口应了一声,拿起笔在“responsibility”前面标了个圈,圆圈开口还没合上,笔尖一顿,在课本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你说什么?”贺迟抬头问。
“通告栏贴的,学霸他被退学了!”绿毛停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他......他是Omega......”
贺迟那瞬间脑子是空白的,昨天晚上苏星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他已经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滋......”
细微的电流声后,墙上的广播绿灯亮起,播音员字正腔圆地通报:“下面播报两则通知。为了激励广大同学坚定理想信念,刻苦学习,奋发成才,培养各位同学的诚信精神,韦氏企业副总裁贺磊先生将在校内开设‘诚信奖学金’,具体评选事宜将于今日开展,请各位同学积极参评;第二则通知,原高一五班苏星同学涉及档案造假,隐瞒并篡改个人性别,鉴于其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现对苏星同学给予退学处理......”
贺迟呼吸加重,胸口起伏。
这就是贺磊说的“代价”,贺磊从他这里要走的代价,是苏星。
绿毛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瞄了贺迟一眼,他抿着唇角,双手握成拳。
“下面播报两则通知。为了激励广大同学坚定理想信念......”广播照例要通报两遍,贺迟冷笑着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椅子。
椅子重重砸上后墙,椅脚把墙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发出尖锐的声响。
全班人鸦雀无声,贺迟同桌吓得缩在卫生角,双手抱头,大气都不敢出。
他和贺迟同桌也有几天了,渐渐觉得这位校霸也没那么差劲,不仅脾气还成,听课竟然还挺认真,他没想到贺迟凶起来这么可怕,浑身都是张扬的戾气,就好像一靠近他就会被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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