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昏沉沉睡了许久,醒来后,这病又重了几分,人躺在病榻,有片刻工夫,还以为自己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了。好在破晓之后,斗室大亮,院外嘈杂,赵判官总算能看清数尺方圆,听见一丝人声。赵杀一个人喘了许久,想再一次画几道新符,善终善始,以免连累了他人。但等他将手抬起些许,愕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枚白色桃花印。赵判官以为是自己眼拙,竭力辨认了半天,那枚白色桃花印仍夭夭开着。他一时惊惧难言,四下打量,除去床前有一重被金钩勾起的布帘,室中并无其他藏身之处。眼看着屋外人影摇曳,脚步声越行越近,赵杀脸色煞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身形撑起数寸,拼命伸出手来,用枯瘦手指拽住了床前布帘。等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而进,赵判官拼死一搏,总算把布帘拽了开来,一时间金钩乱晃,人朝天仰倒,瘫软在榻上。那人脚下未停,从从容容地走到榻前,看着犹自晃动的锦绣垂帘,轻声笑了:“赵公子还在装病不成?”赵判官力气用尽,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大起大伏,隔了半晌,才听出那是许青涵的声音。许大夫并不急着拉开垂帘,抖抖衣上风尘,径自坐到床边一把交椅上,烫杯倒茶,凑到唇边一吹,浅抿了一口。赵杀满头是汗,心中惧怕有增无减,手中死死拽紧布帘一角,生怕许青涵心血来潮,把这重帘子拉开。许青涵听见他呼吸沉重,微微一愣,而后才定下神来,温文笑道:“许某近日忙得分身乏术,在穷乡僻壤之地奔走,只求略尽绵薄之力。因为赵公子一句妄语,便叫司徒将军亲自来函,硬是遣人把许某请到此处,平白延误了救人治病的良机,公子真是、真是好大的派头。”许大夫说到此处,脸上虽然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看在这人安心听训、十分老实的份上,到底还是强忍怒火,把茶杯轻轻放到一旁,低声道:“怎么不说话了?”赵判官如今听他说话,都颇有几分吃力,纵然极想开口,劝许大夫往后在行善之余,也要舒展眉头,常开笑口,万万不要郁结于心……可他早已病得说不出话了。那许青涵见他依旧一言不发,不由得沉下脸来,眸光沉沉地在屋中张望了一圈,看见屋中药碗堆叠、气味未散,虽然用量多有错漏,但确实是医治瘟疫之药,就连先前收到的两封手信,也是运笔颤震,一封比一封颓弱无力。可种种端倪越是天衣无缝,许青涵心中越气,当即微微冷笑道:“赵公子是否有些奇怪,你装得这般周全,许某是如何猜出来的?”他等了一等,看赵杀仍是未出一言,这才续道:“赵公子若是装其他的病症,也就罢了,可在你进将军府之前,许某在骡车上,不是已经拿出仅有的一颗良药,叫你服过了?”许青涵说到此处,那丝怒意又涌上心头,低低冷笑道:“我手上虽然有祛避瘟疫的方子,可那药材极其难寻,千辛万苦才配成一副,炼出一颗药丸,因为遇到了你……遇到了你,一时昏了头,就给你吃了。可赵公子居然说,你染了瘟疫?”赵杀听到这个缘由,眼眶通红,把布帘又拢紧了一些。若是许大夫当真无情无义,见他信中落魄便抚掌而笑,赵判官反倒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伤心难过。那一回虽然服了药,但没过多久,人就一命呜呼,不得已重新换了一具皮囊,白白荒废了青涵这一番心血。可青涵并不知道,自己并非世间之人,在他回护不及的时候,已经死过许多回。青涵并不知道,所以每一回都担惊受怕,伤心流泪,竭尽全力、竭尽全力地救他。许青涵见那重锦布被拽出许多皱褶,榻上人呼吸渐沉,以为自己说得重了,虽然仍冷着一张脸,心中却无来由地有些不安,怫然催道:“怎么还不说话?”赵判官隔着一道布帘,听着许青涵句句诛心,字字如刀,一颗心却软如春水,荡起阵阵涟漪,仿佛又认清了那人几分,看穿了他一番情意。这人生得清雅秀美,禀性也是一般高洁,当街施药义诊,身负功德。唯一的不足,却是时常说谎。说了要同他两不相干,但狭路相逢,仍是把他救了回来。说了要一别两宽,海阔天空,但临别在即,念着满城瘟疫,又喂给他仅有的一颗良药。说了不信他患病,却还是来了,站到此处,怪旁人登门相逼。可青涵身手这般了得,纵然有人相逼,他心中不愿,又怎会站在此处?到了这个地步,许大夫难道还要骗自己,说他已经看得极开?赵判官这样一想,更是死死拽紧了布帘,如果青涵知道自己当真染了病,延误了治病的良机,不知有多伤心。许青涵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终是双眉紧蹙:“你这是闹什么脾气?叫我回来,到底想做什么?”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床边,冷冷道:“我既然来了,你直说便是。”他说到这里,似乎极看不惯赵判官这般吞吞吐吐,伸手便去扯布帘。赵判官软在榻上,咬紧牙关,拽住不放。许青涵察觉到有人有气无力抓紧了布帘,微微一怔,刚要使力,榻上人却急得无声猛咳起来。许大夫听见这浑浊气音,不由问:“你得了风寒?我看看。”话音未落,那布上突然溅上了深深点点的湿痕。许大夫看见那点点腥红,身形一晃,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布帘一侧,借着垂帘些许缝隙,一眼便望见赵判官满襟鲜血,咳得满头是汗,手背青筋鼓起,仍用力拽着锦布一角。许青涵身形微晃,人好一阵恍惚,轻声唤了一句:“赵杀?”赵判官许是回光返照,渐渐又变得耳聪目明,许大夫一唤,他便抬起头来,到处张望,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对准了许青涵。许青涵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见到了什么荒诞怪事,仍是轻轻地念:“赵杀?”赵判官迟疑许久,才把那道布帘松开。许青涵缓缓坐到榻边,看见赵判官枯瘦如柴的病容,怔忪良久,才拿手去摸赵杀枯黄长发。许青涵问他:“你当真病了?”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当真病了?”他握紧了赵杀一只手,直到赵判官不再咳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诊脉,伸指在瘦骨伶仃的手腕上探了一探,便猛地缩了回去,自言自语道:“当真是得了疫病?”赵杀定定看着他,看他如此行事颠倒,六神无主,心中颇有些放心不下。好在许青涵又定了定神,拿另一只手去探脉,很快便笑出声来:“疫病又如何?又不是治不好了。”赵判官听得心中一宽,若是真能治好,几位债主,便不必太过伤心劳神。可下一刻,就听见许青涵恍惚笑道:“这病又不是治不好,只要我早来十日……五日也成……”赵判官眼眶通红,嘴唇微微张了张,无声宽慰道:别难过。许青涵似乎遇到了世间最荒诞滑稽之事,依旧笑个不停:“我每一日、只要空闲下来,都会看你的信,猜你是何打算,那两封信,我翻来覆去看过许多次。”笑了一阵,又道:“都怨我,只要我早来几日——”赵判官鼻翼发酸,拼命举高了手,又累得重重垂下,只得继续无声相劝:别难过,青涵,别、别难过。许青涵一面抚掌而笑,眼角一面流下两道湿痕,缓缓道:“我将一生所习,炼成那枚药丸,当真以为那药丸有用,却误了、误了你。许某救过许多人,偏偏是……误了你。我这一生,好生荒唐。”赵杀听到此处,心绪激荡之下,喉头一阵腥甜,他把满口鲜血硬生生咽下,喘了片刻,居然开始能说出只言片语,人一瞬不瞬地看着许青涵,颤声劝道:“别、难过……”许大夫也怔怔看着他,轻声问:“我心里,一直在想你的事,为何我不早些来呢?”赵判官哪里答得上来,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想起从前旧事,想起这人的许多痴怨,想起这人的许多痴缠。但那时许大夫伤的心,落的泪,又怎及此刻微微而笑时,来得伤心难过?赵判官心中愁肠百转,恨不得以身相代,受这生离死别之苦,用破碎嘶哑之声,反反复复地宽慰道:“青涵,不要难过。”自己头触假山,撞得头破血流,回地府寻药,便是得他妙手回春,挽回一命。自己叫小箭划伤了手脚,命悬一线,也是他金针度厄,路见不平。许大夫已经救了他这么多回,纵使有一两回未曾救上,自己已是十分感激,又有什么、什么好难过的?赵杀再次抬起手来,这一回不知为何精气完足,顺顺利利地握住了许青涵的手,人哑声笑道:“青涵怎么救不活,也哭;过去救活了,也哭……”赵判官死到临头,其言也善,柔声哄道:“我其实、也极喜欢你,是真的,不要难过了。”许青涵未置一言,脸上又多了几道泪痕。赵判官说了许多话,渐渐觉得身形一轻,疼痛尽去,不由欢声道:“我如今不痛了,青涵,别难过。”他说了几遍,许青涵仍是怔怔地坐在床沿,恍如未闻。赵杀再一看,居然看见自己平躺在床上,形如枯槁,气息全无,这才知道自己已然咽了气,留下一具不堪入目的憔悴皮囊。他飘到许青涵身边,附耳哄道:“别哭了。”许青涵却看不见他,弯下腰,把赵杀留下的那具皮囊搂在怀中,默默掉了半晌的泪,而后才将尸身横抱起来,趔趄往外走去。赵判官急急飘在他身后,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不住唤他姓名,一路尾随。怎奈十余步后,门外便是万丈金轮,高悬白日,赵杀勉强迈出一步,就痛得三魂战栗,七魄不稳,不得已退回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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