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四瞧见眼前不大起眼的姑娘,也是一愣。她隐隐地觉得熟悉,但是又不大敢认,便只是狐疑地瞧了她几眼,二人相安无事地到了宴厅。
宋四今天装扮十分美妙,春季巴黎新上的洋装和一对殷红如红豆的珊瑚镶白钻耳钉,长发吹得细软蓬松,瞧着就可人。
阮静迎过去寒暄,看她一眼,微微愣了。
宋四心知男生都是如此,心里得意,表现上笑得益发温柔:“大哥,阮致在哪儿,我们之前给阮爷爷排了一出戏,准备一会儿生日宴上逗老人家开心。我这会儿得去后面上个妆换件戏服。”
“阮致整天神神秘秘的,也算他有心。什么戏?”阮静听她一声大哥,心中莫名地酸了酸,面上却不显。
“听说爷爷喜欢《白蛇传》。”
“你唱谁?”阮静家中兄妹因为爷爷喜欢越剧,小时候也学过一段时候的唱腔,不过都不大成气候,妞妞阮致七八岁的时候给爷爷拜寿,唱过一次《白蛇传》,妞妞唱许仙,阿致反串白蛇,年纪虽小,唱得也不好,倒还肯坚持下来。
“我唱许仙,阮致反串白娘娘。小青说是让我哥去唱,我哥倒是学过,但是他刚回国,还在调时差,阿润小时候没学过这个,俞迟那样脾气谁也不敢惊动他。阮致神神秘秘,同我说,法海来了,小青一定有人唱。我就问他呀,法海在哪儿,他就跟我说,法海一定来。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宋四觉得演员没齐整就开演这事儿挺犯愁,可阮致一幅天大事儿我来撑的表情,宋四也就懒得再理。
阮静微笑,对宋四开口:“就算法海有了,小青也定然齐不了,如今法海也没了法力,自然没有图谋他的小青,这孩子就是淘气,他还在指望谁呢?”
忽然,他就想起那天阿致的那句“你啊”。有些话说得再妙趣横生再教人捧腹也没用,因为话不用动脑子,理智却在控制脚步。
阮静宋四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厢阮宁出电梯反向刚走了几步,就被在一旁焦急等待的阮致劫走了。
阮致让她唱法海。阮宁心说,去你大爷。后来想想他大爷就是她爸爸,瞬间怂了,嘴比谁嘬得都严实。后来在临时化妆间蹲了一会儿,挠挠头说那我试试。
她好几年没唱过了,就披了件阮致事前准备好的灰扑扑的僧袍,在那儿甩袖子,甩来甩去找感觉。
阮致找了化妆师在涂脸,他演白娘娘,败了二斤粉。宋四不一会儿也来上妆,再见长长黑发散在了灰色僧袍上的那个不起眼少女。她细细看那姑娘,笑着脱口而出:“阮宁。”
阮宁拿着紫陶的佛盂,抬起白皙的脖颈,显然并不惊讶,微微笑了:“阿四,好久不见。”
宋四与阮宁四目相对,心中迅速地判断了阮宁的境况,刚刚分明就要脱口而出的“我三哥回来了”却又咽了回去,阮宁也不想多事,二人默契地互不搭理,又忙各自的了。
阮宁来时九点,三人略一磨合,已经十一点钟,会场渐渐热闹,似有熙攘之感了。远远地,便能听到奶奶和二婶的声音。
阮家的两个女主人出身名门,待人接物实在是好的。可换成先前阮宁妈妈的样子,便只剩下微笑和认不齐人的尴尬了,也怪教客人无趣。
阮宁在舞台后微微撩了一帘,看到了比五年前苍老不少的爷爷。爷爷总是十分骄傲的那个,做什么都要比别人强。儿子要比,孙子要比。可是他儿子比别人儿子死得早,他的孙女比起别人的孙女,又格外不成器。
阮宁拖着行李,离开阮家的时候,还记得宋四的爷爷宋荣是怎么说的,他说:“你拿什么跟我比,阮令!”
她爷爷阮令看着她,一败涂地,颤巍巍地抹眼泪,却不说一句挽留的话。阮宁当时背过脸,不去看爷爷。她的眼泪掉了一路,弓着背几乎喘不过气,却皱着脸不肯哭出声。她怕爷爷说句什么,她这辈子就再也走不出去。
她已经对不起爷爷,不能再对不起爸爸。
人生每一次痛苦的分离都让阮宁夜不能寐,林林、爸爸、爷爷,他们都被时间和命运挡在了阮宁的生命之外,明明再亲密不过,可是如今也不过是阴阳相隔、漠不相识。
阮宁转身,拼了小命,往脸上搽粉,她似乎白得面无全非了,才吸溜着鼻子问阮致:“小哥,你瞧瞧,你再瞧瞧,这样爷爷还能认出我么?”
白衣儒衫,黑帽冠带的俊俏儿郎上了台,她方才是宋四,这会儿却是许汉文许仙。少女骨子里的秀美教台下惊艳,她开了口,唱腔婉转温柔又带英气,着实不差:“苍龙临门在端阳,许仙险些一命丧。多亏娘子把我救,九死一生又还阳。”
她掏出扇,指着前路,又唱:“只是那法海之言犹在耳,私上金山问端详。”步子稳稳一踩,眼波一转,风骨也就有了。今天她和阮家兄妹要唱《白蛇传》里最有名的一折——《水漫金山》。
宋家兄妹打小和阮家兄妹上的是一个儿童戏曲班,着实苦练了几年,只因为阮宋二老好这口。
宋荣坐在阮令身旁,瞧着孙女,满意地点头微笑,阮令眯着眼,看着这鲜嫩好看的小姑娘,也赞着笑着,后想起什么,笑意淡了几分,皱纹在眼角未散,却也散不去了。俞迟爷爷俞老笑眯眯的,对宋荣说:“姑娘教得好啊,老弟。”
这厢唱完,带着僧帽涂着白面皮红嘴唇的法海也出来了,她怔怔地看了阮令一眼,唱词开始胡乱篡改:“仙山亦有老神仙,我打观音娘娘处来,借来五百年寿,送予这仙山的老神仙。”
许仙愣了愣,这哪出,怎么接,台下却笑了,这小沙弥倒是很应景,唱得也清脆。法海又接着唱:“这一时远远看,归山恰遇许官人,愚儿似是犹未明,待我轻点化。许官人,妖言惑众是魔障,迷途知返莫彷徨。速乘法舸登彼案,佛门有缘早拈香。”
同样一脸粉站在后台的白娘娘捏了一把汗,词儿总算转回来了。妞妞太任性,可是孝顺的心,却教人不忍苛责。
他在台下扫了扫,看了看左边一直微微垂头打瞌睡的蓝衬衫少年,又看了看右边一直没有表情抿着红酒的白衬衫少年。一个和妞妞青梅竹马感情着实不赖、另一个不出岔子这辈子大抵是要娶宋四,使两出美人计,上钩一个就够了。可眼下的情景,着实有些让人犯愁。
以前别人提起园中子弟,说起来就是“俞宋两家的孙子”如何如何了,夸得吹眉立目,极尽阿谀之能,可仔细听来都是扯淡,阮致就挺不服气,论相貌论学习论才干论人品,他哪点儿不如俞迟宋林了?
可今天看了看,还真就有一点不如。
起码,他就没眼前这哥俩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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