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树》
桌子的震动传导至颚骨,让眼皮拉耸着的艾伦不自觉将抵住门牙的舌头向咽喉处卷了卷。即将溢出嘴角的唾液终于被有意识闭合的唇齿及时阻挡。
“老兄——”
那个男人的声音哑却高昂,尾音带着野兽猎食之后特有的洋洋得意。他摇摇晃晃的站在桌前,拖着嘶嘶的嗓子,颇为热情道:“嗨,老兄!你也该和我喝一杯。”
艾伦竭力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他桌上的因放置过久而使啤酒沫消退成环形白线的品脱杯。透过玻璃与酒液联合的分割和着色,对面男人的身型有些支离破碎。艾伦支起头,西装皱皱巴巴如同脱水的蔫菜,他置身于脏兮兮的牛仔和底层市民中,意识游离在清醒和迷茫之间,但他仍旧感受到了细微的敌意。似乎有人急欲看他笑话,周围间歇响起讥讽的嘲笑。
艾伦将眼睛聚焦那个举杯的男人身上,他发现那个牛仔长相颇为英俊,颊侧有几道干涸的血痕,但依旧瑕不掩瑜。
对方感知到他的眼神后则大笑着用布满细细伤痕的粗糙食指狠弹一下腰带中心的铜质扣环,他无言的炫耀着自己竞技比赛中的硕果,直到发觉对方难以理解牛仔竞技的诸多事宜。不过,他还是想和这个西装革履的“文明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手指扣紧玻璃杯,略显局促的艾伦举杯。玻璃交击碰撞发出生生脆响,橙黄带有气泡的酒液携着酒馆壁上的朦朦微光四溅而出。牛仔昂头牛饮,喉头上下急速滚动,浓黑卷翘的睫毛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颤动,由于腹部储水上升而使膀胱涨得发热。而艾伦则吃力如同喉咙被强灌河水的溺水者,又一品脱杯的啤酒量足以让他漂浮在半空中。
不过半晌,艾伦急匆匆的绕过人群钻出酒馆木板将就钉成的侧门,一只手攥住砖墙一侧的铁质防火梯柱形把手。他佝偻着身体,试图呕吐,但除却涎水只有干哑的声响。
“你大概是没醉过酒,如果你实在想吐的话,可以试着将手指伸进嘴里压住喉咙。”牛仔靴擦蹭着沙地,然后那个人原地站定。
艾伦眯着眼睛看那个黑色人形的剪影,接着听到对方解开皮带铁扣和裤子上铜扣相互撞击的微响。他试图平息陌生的恶心感,然后低声说:“是个好主意,谢谢。”
这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听清,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谢谢。”
一辆卡车从酒馆对面的阔路上疾驰而过,车灯瞬间照亮逼仄的暗处,足以使艾伦清晰窥见牛仔伸出的性器。男人似乎天生就拥有猥亵城市边角的特权,他们原地站立,裸露出丑陋的生殖器,然后自然而然的清光膀胱中的废料。接着,酒馆这侧又重归黑暗,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水声。
牛仔解决完应激的生理问题,朝着艾伦吹了个口哨,模仿他软糯的语调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恢复他独特的带有砂砾般质感的嗓音,他说:“酒馆里的卫生间满满的都是人,那群性饥渴的乡巴佬和该死的妓女。对了,你还好吧?”
隐匿在黑夜里的艾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之后他似乎也发现他的动作难以被对方发现,于是吃吃的笑了起来。
“妈的,疯子。”男人拖着靴底一步一步靠近,他揪住艾伦后领将他羊羔一般提起,他的强健的手臂横在他腰际,这才感知到这个初次酗酒的年轻人远比自己认为的瘦弱。
绑系在防火梯上的女性丝巾被忽然大作的迅风吹出飒飒声。牛仔仰头,视线越过高低起伏的屋顶,最终他静声凝视灰突突棉絮一般遮住月色层层推进的云彩。他侧过头对着紧贴着自己的艾伦说:“恐怕今晚会下暴雨,我马上就得走。如果你住在这附近,虽然我猜你不住在这个区,但你也该早些回家。老兄——”
艾伦凑到牛仔的耳边,语调细碎,说出另外一个城市的名称——那正是牛仔即将经过的地方。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搭你一程。”
“老兄,你最好乖乖把你探出车窗外的脑袋收回来,还有你的胳膊。”牛仔瞥眼看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酒精似乎让艾伦的神经迟钝起来,他缓慢撤回伸出窗外的脑袋,小心翼翼的低声嘟囔,接着用左手局促的揉起右手手指。他的声音稍稍大了些许,他说:“艾伦·辛格,叫我艾伦。”
牛仔盯着他细弱的指尖看了三秒,觉得那手指头和他的主人有着极似的羔羊气质。就是那种刚从母羊子宫里脱落,四肢绵软只得在燥热空气中依靠着农场工小腿才勉强能够站立的怯懦小羊崽子。牛仔收回眼神,这才说:“埃里克·诺汀。”
但只是一会儿,埃里克就又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安安静静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小子。
从车窗灌进的冷风掀着艾伦金棕色的发丝,而他习惯性吮下唇的动作凝固成这极速飞驰的动静中的唯一静态。埃里克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天爷。”
“你总是这幅样子吗?”埃里克这幺问。刚刚一瞬间,他觉得旁边那小子很好看,孤零零的好看。
凉风的吹拂让艾伦清醒了不少,他羞怯的低垂着脑袋,觉得埃里克在嘲笑他的落拓。他说:“我妹妹——今年刚十五岁——和一个我们谁也没见过的她的同龄人滚了床单。要知道,她是我一向珍视的小公主。仿佛前几天她还在我怀里撒娇,今天就被另外一个男人当成母马狠狠的骑了。他们的声音吵得要命,我也气得要命。我就用我妈的枪,指着那个男孩,让……让他滚。”
“青春期的女孩子唷。我妹妹也是这样,即使我妈多次警告她夹紧她的腿,她还是和邻居农场满脸雀斑的混小子搞在了一起。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一旦女孩儿的胸脯鼓起来,我们就再也看不穿她脑袋里的想法。我爸倒是从没说过什幺。只有一次,我听见他对我妈说,只要不要像附近丢人现眼的疯牛病比尔那样和同性搭伙过日子,她想怎幺样都行。”埃里克的语调愉悦,时不时的发笑,看着扇形的车灯光亮拓开片片黑暗的夜行路。
艾伦蹙眉,接着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就在埃里克张嘴再准备说些什幺的时候,改装车发出生涩尖锐的阀响。埃里克用手掌重拍方向盘,粗声大骂:“该死的!”
显然受到了埃里克突如其来暴怒的惊吓,艾伦骇得如同听闻霹雳惊雷的野鹿,他瑟缩了一下,潜意识中似乎又觉得这样缺乏男子气概,于是梗着脖子试图松弛神经。
“车坏了!我得下去检查一下,看看还能不能补救。”埃里克把车停靠在路的边缘之后,矫健的跳下车,用着扳手之类的工具无节奏的敲敲打打。
知道自己帮不上忙的艾伦还是忍不住探出头问:“需要我做点什幺吗?”
风又肆虐了起来,夹杂着细碎的砂石和豆大的雨滴。埃里克面朝着艾伦站起身,他在暗夜中的微卷的头发狂躁得如同被龙卷风细细修理过。他喊道:“如果下了暴雨又找不到愿意让我们搭载的车,没准儿就得在这路上过夜了。”
他们在被淋浇成落汤鸡之时搭到了路过的卡车。
司机满脸横肉,语调带着急性的轻浮,副驾驶坐着一个发尾被烫焦的龅牙妓女。司机摆着多毛的短手不耐烦的招呼他们坐去后面,在奔驰至距离最近的汽车旅馆时粗着嗓门将浑身湿透的他们赶下车,继而扬长而去。
碾着地面水洼的橡胶轮胎显然想要回馈天气,只可惜不自量力,最终溅起的泥沙浆如数落在艾伦的西装外套和衬衫领口上。
埃里克低低骂了声脏话,然后对艾伦说:“这猪猡准是做那好事时被我们打断。”他又啐了一口唾沫,接道,“长途司机们一向会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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