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二

......让许文强终于忍不住上前与她搭讪的原因，是因有一天，他在制服妹的那张脸上，看见人为的伤痕。

那张嫩得还略显青涩的脸上，有块瘀青，黄中带紫地印在她左脸的颧骨上。许文强以前打过的架也不少，这种瘀伤他十分熟悉。瘀青是会变色的，由红到紫到青，逐渐好转时便开始泛黄，再一点一点的散掉，老一辈的都说受了伤，就得把瘀青揉散，会疼，但这才好得快，但许文强从不去管它，不去照顾，总有一天也会好起来。他想起，已有好阵子不在发财车摊见到制服妹，便不禁臆测了许多原因，可惜一个也无法证实。

深夜，制服妹一如以往，站在发财车边点菜，今晚她没有外带，而是在鱿鱼羹摊上唯一张四人桌前坐了下来。

只听老闆问她：「今天一样吗？」

她轻声地说，「一样。谢谢。」......

车上挂着颗苍白的灯炮，锅炉的热气氤氲了制服妹的表情，却没能遮住她脸上突兀的伤痕，那块颧骨上略显滑稽的紫黄色，仔细一看，还能发现她嘴角边的破皮。

一个年轻的女孩，脸上出现这些本不该出现的东西，本就易引人侧目。许文强是个人精，怎幺会发现不到羹汤摊老闆同样藏着诧异的眼神，只是老闆并无多看，很快就用爽朗的笑意遮盖过去，熟练地替制服妹下麵、舀汤、将橘色的塑胶端到桌上，前后也不过三四分钟的事。他听见老闆低声提醒着，小心烫，慢慢吃。

这一幕并不太真切，有些朦胧，而许文强猛然就这幺惊醒了。

惊醒，却又陷到另一个恍惚的境地里去不能自己。他难以抑止体内那阵躁动。占帅说过，冲动是魔鬼啊─────究竟是什幺勾引了他？到现在他都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不该如此，他见过的女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早不是童子鸡了。小丽老想把他拴死，许文强从没理过她，当年她愤剎的尖声质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啊许文强？你是不是啊？你就是看不起我是不是─────」许文强那时正穿衣服，嗤笑：「妳别老觉得别人看不起妳，在这里讨生活，妳跟我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用看不起谁。」后来小丽崩溃了。她新买的那罐香奈儿的玫瑰色指甲油，要八百多一小瓶，涂在那十根纤细的手指的，许文强怎幺瞧也瞧不出半点玫瑰的模样，反倒像给玫瑰的刺扎破了指尖，在灯光下晃来换去，血红血红，倒像来索命的厉鬼。突然间她又示弱了，彷彿上一秒的她又不是她了，是别人，翻脸向来是女人的大本事，小丽放柔声音说：「你到底要我怎幺样啊……我辞职，那你养我吗？你─────你爱我吗？」

许文强像觉得好笑，说：「妳千万别冲动，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自己养活自己，就不欠任何人，也不用来欠我─────主要我也给不起。」小丽哭了。在那间小套房内，她破口大骂许文强是个混蛋、王八蛋、贱人…..高亢的声音几乎穿透了墙面，怎幺大声怎幺骂、怎幺难听怎幺骂，估计邻居全躲在后面听这个笑话。许文强并无动怒，相反，他很平静，平静到像是聋了一样，听不见任何声音，从头到尾像个看客，看着小丽演了一齣默剧。

谁能想到十几分钟前这一男一女还在床上激情缠绵。

......这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不对，或许也没那幺久，也许是前年，或去年。

许文强不算个好人，又伤了一个女人的心。在很多女人面前，他多数在清醒的时刻里选择扮演一个坏人，他不掩饰自己的坏，也不怕别人高声畅谈他的坏。许文强有个好处是：不喜欢勉强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来勉强他。

店里的小姐全喊他强哥。很久以前占帅还喊过他小强。小丽每回又开始犯神经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吼他许文强。有的客人叫他许经理。有的客人叫他文强。有的客人甚至爱亏他，说他父母是上海滩看多了才要给他取这名字啊？…..类似的话，许文强听过几百遍，旁人总是说不腻，他却听烦了。有次店里来了个新小姐，人没有小丽漂亮，性格却跟小丽差不多张扬。来的头一天就看上了许文强，主动说要换个花名，发嗲地说：「我不叫Marry了，叫程程！」许文强笑而不语；小丽则在一边冷笑，旁边客人们起鬨叫好。那一晚闹到最后，结果就是『程程』被小丽在檯上恶整，弄得花容失色，黑色的睫毛膏像两条泪水划过脸颊，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一瞬间，许文强想起许多往事。凌乱无章，又处处相似。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在林森北路扎了根，九成的生活都与这个地方有关。与这个地方的人有关。与这个地方的夜有关。当年小丽厉声质问他是不是看不起她时，许文强说的其实是实话。他没有看不起她。这人生不就是这样嘛？─────一百个人，有一百种活法。谁也不用看不起谁。

老闆笑着问他：「强哥，今天吃什幺？还是汤吗？」

许文强心不在焉，说：「今天，吃麵吧。」瞄了一眼发财车旁摆着的唯一张四人桌，现在已有一个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那裏，正吃着一碗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