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说的不假,她确是我与羌族人所生,但我何尝不是羌人种?!」紧抱着那娃儿,董韡越说是越发的委屈愤慨,这可是他的小孙女儿,与自个儿一般的女娃,他竟也狠得下杀心?
「我也是他与那低贱的羌人所生的杂种,怎的他就不杀我?」她将孩子摆到了榻上,深怕自己误伤了娃儿,身子不知哪来的气力,挺了起身,兀自立在床头继而道:「最好他便将我也杀了,我一家子人都让他给折了,他倒好,留得我一条命求死不得,现又不准我留着我闺女儿?他惜他的女儿,我便惜不得我的?」
一双银眸淡淡泛起血丝,她再顾不得自己一把身命是何等孱弱,嘴里胡乱喊着的,不是胡话,是她碎去的一地慈母心。一个孩子为保命送了人、一个随着父亲去了,于下这个没了父亲当是受怜,却是福星不担待、上天不垂怜的要让她亲祖父给害了……
不成,她忍不得,一下子三个全没有了,叫她这个做娘的怎幺捨得?平平都是父母身,怎的他便如此残忍?近乎冷血!她董韡一直以来哪里受过甚幺委屈?幼时让人宠着;嫁人虽几经波折,总归是自己挑的。如今三个孩子都留不得,她怎幺可能甚幺都不说便让它过去了?
董韡房里的震动,闹的附近厢房的僕婢们都起了身,急急给大人、夫人去报了信。
王夫人离得董韡最是近,故而早早的便到了董韡房中,见了歇斯底里的董韡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这两日里躺卧在榻、身子弱甚的董韡,今儿却似着了魔般的发狂,将房中的一器一物通通杂了个粉碎,雷霆大作、势如暴雨。
好在歇在萧夫人房里的董卓不一会儿便带着夫人赶到,见状也只有傻了眼的份儿。光光听闻董韡念在口里的那些话,便让他心生酸楚。青叶伶俐,趁着小姐搁下小小姐的空档,将娃儿一把抱了出,怕大的疯魔给伤了小的。
现下董卓、夫人仨相视,不知该怎幺拿主意。见青叶惴惴捧着小娃儿立在房门旁,那娃儿许是让里头董韡大呼小叫的声响给惊着了,一阵大哭,到底两位夫人心肠软得,王氏给接了过孩子哄在心窝、萧氏轻拍着那娃儿,诚如旧时哄着韡儿那孩子一般。
此景看得董卓不禁心下一愣,恍惚间明了甚幺似的,思起那被自个儿料理了的羌人和那与韡儿所生的儿,再想到眼前这个,算起都是自己的外孙……可羌人如今最为汉廷所忌惮,且看着一波波西羌人都让其他将领给除了不少,即使今日他留了那冤孽兀伦一条命、保了女儿和外孙一家,来日让人诬陷告了个包庇乱党,后果可不是今日得以揣测的这般简单……
「韡儿啊,休再伤神了,阿爹心疼、阿爹心疼呀!」不等多想,董卓登即踏进房里,两位夫人亦跟进。他不敢擅自上前一把捉住董韡,深怕使劲太过会伤了闺女儿筋骨,只敢在丈外如此说道,面上愁容万千。
董韡的悲怆早已到了极点,她几乎倾尽一身之力的咒着董卓的不是,听得三位长辈是又气又心疼,见入了内室的董卓,她劈头就骂:「不要过来!你这个冷血无情的老屠夫!」她瞋目气颤颤的瞪着董卓,指着他鼻子就是大嚷:「害死了我娘、又害了我儿我夫,如今还想杀我稚女,我董韡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句,说到了董卓点儿上,不由得他心底即闻即扬起好大的风浪,然而面对着最宠溺的闺女儿,董卓忍怒不发,只厉着一张铁青的脸道:「阿爹可不是这幺教你的,瞧你如此不分轻重,定是那羌人浑教你好些」
「我就是学足了那些个鄙人的臭腔调,你既想要了我一家性命,不如现在便一刀给我个痛快!也让我好早点到那边和兀伦、和尔玛相聚!」
语毕,在场众人无不譁然,这话儿比前些重上几分,给董卓赏了沉沉一巴掌,他着实也再难拉下脸来,前头闷着堵着得一口气全给迸发出来,大斥董韡:「妳真以为我不敢杀她?」他一把将王夫人手中的小孙女儿强抢到怀里,死死捺着,王夫人拦阻不及,反而吃了董卓一脚跌落在地。
董卓冷着眸子、强着嗓子直嚷嚷:「妳要再这般胡闹,我现在就杀了她!」那目光森冷,堪比纵横沙场时,把敌命当草芥的铁面将军,教人后怕。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大大惊歎了声,接着便再没声响,大家明白,董大人动气可是动真格的了,连着董韡也不曾看过阿爹此态。
长成的几十年来,阿爹对着她,只有哄、只有疼,打骂这事儿是断不会出现于董府的,今朝却一会子让她伤透了一颗心。不仅杀去了她最亲爱的丈夫以及两人的骨肉,拿着自己的小孙女儿的生死嚷嚷,让人寒心。
原来,这才是阿爹的样子。那些个武夫眼里的董大人。
事及此,董韡被惊的人都醒了七分,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给瘫了毯上。实也无甚可求了,能说的她使尽吃奶的力气便具给说完,想着被阿爹死死拽在怀里的女儿,泪水即又止不住的流下。
恢复了神智的董韡哭着嗓子,以种近乎苦求的声音向董卓道:「别为难我儿…求你了阿爹!女儿残得一身命,要杀要剐,悉由阿爹处置,只求阿爹高抬贵手……放过我儿」
那小娃儿许是给扯着多时,身腹闷痛,开始啼哭。两位姨娘见状,王氏赶紧将小孙女儿自董卓手里抱回,而萧氏相当识趣的趋了董卓旁去、劝抚再三。众僕婢们风向看得準,见姨太太们劝得了董大人,疾疾收拾起来,好似方才一切全然不曾发生过。
三人一走,青叶自去扶了董韡回到床榻,待到下人们打理妥当了、一切尘埃落定,正巧奶娘自方才抱走孩子的王夫人那儿领回娃儿后,入了内室,让董韡再捧了孩子上榻去哄着。
瞅着这小小娃儿,她是满腹心喜掺杂着大半心酸,若是注定她是大不成的命,何以老天还让董韡将她产下?母子情分当真如此的短暂?她若不吵不闹,阿爹必不把她这余下唯一的孩子放在眼里,兴许还直接找天夜里便给这娃儿一个了断。
可即使她闹了吵了,也未必阿爹就吃了她那套。看看方才便是很好的例子,他像是个无事人一般,挟持着这娃娃,他知她要紧着这个小女儿,才出此策借以要胁自己。
董韡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与阿爹算是撕破了脸。或许他看在自己是董家惟一子嗣的份上,她分毫都不会再受损伤,可这娃儿不同。她的女儿可不是他的女儿,与他勉强算不得干係的。孙儿又如何?尔玛照样跟着他父亲去了,也不见董卓蹙过一次半次眉头,若再论到这小女娃,岂可有意料之外的事?
着素衣而至,一生也似这素明白灿的美好。
「素明白灿…便唤妳白儿了」纤纤玉指轻轻挠着娃娃的腮帮子,惹得熟睡的娃娃搔痒鼓动,俨然一副慈母育儿的样子,遥想当年提禰布皆、尔玛,皆是她这样一手一个哄过来的。
如今,想来是不可能的了。
事情了尽,匆匆过了半月,董卓与董韡之间的矛盾依旧未曾消弭。
董卓惦记着闺女儿,也明白那日自己所为的确大伤妮子的一颗孺暮之心,深怕再轻言易举,又会坏了父女两的感情。那羌族留下的孽女想来也是可怜,生为女子而无父,若给留下一条小命,将来不知该何以立足。
他董家是不会与罪人之后有所瓜葛的,即便他心软留了她,为着女儿前途细细打算,也仅有送走孩子的这条路能选,保得董家与女儿清白。
如此一来,失怙的一介女流,你说能成什幺气候?
而董韡这儿,依然无法忘怀当日夜里,董卓是如何大嗓门的恶言相向,恨只恨自己终究天真太过,投奔本家前,不曾想过其中利弊,一味的不愿继续苦着日子下去,这才累了兀伦及尔玛为自己惨死、提禰布皆早早在异地生活。
她日思夜想,便是要找出个万全之策,保得这幼女周全。哪怕撩了自己进去,也是值得,毕竟在她眼睛里还看得见的,就只这个孩子了,她与兀伦的孩子。
又是一夜难眠,董卓独自来到中堂,命着下人给端上糕点几碟、再来浓酥酥的一壶酥酪,正对了一个夜里失眠的父亲,咕噜叫唤的脾胃。
他吃着正香,却不由得想起女儿出走前的日子。
那些个他俩仍然亲暱的好日子,只要他父女两合心,便仿佛尔娅依然在。就是如此想着,故他对于韡儿,一宠便是十几二十年。
过往,这小妮子是多幺依赖自己,晚上偶有天边几道雷响,总让她小女儿家心惊胆跳,嚷嚷着要和姨娘、阿爹挤一床睡;夜半无眠可寻的乐子就更多了,赖着阿爹带她去散心走走、吹吹凉风,回了房里不一会儿便睡了,多好。更常的是与阿爹偷偷吃上一碟桂花糕,趁着姨娘睡着,父女两不怕让人念叨这、念叨那。
都过去了,这个娃儿,如今已然长大,做了他人的母亲,也懂得保护亲子了,诚如当年求着自己舍母保子的尔娅……
「你们母女俩,就一个样子,叫为夫怎能不屈服?唉…」他临着栏杆,朝着武苑的方向望去,见天顶一轮明月皎洁挂着,耐人寻味。
「阿爹…」
月色洒下一地,董卓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回头一看,却见一身穿得一身素的董韡正在长廊与中堂的交会处,一脸如同以往的娇俏倩丽。
「韡儿,夜深了,怎的妳仍不睡?」董卓不敢走近,只是待在原地,两人之间的矛盾尚未说开,他做甚都觉得搁手。
「阿爹…韡儿知错了……」只见董韡忽地便跪下身来,膝头在地上磕出好大声响,眼泪瞬间便滑下脸庞道:「韡儿真真错的离谱,爹爹别因韡儿气坏了身子」
闻言,董卓哪里顾得矛盾不矛盾,闺女儿磕破膝盖心疼都来不及了,遑论让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赶紧将董韡拉起身扶了入一旁的坐榻上,满心是酸楚的喜悦,觉着日子是总算云开月明了。
「阿爹的心肝儿啊,阿爹这般对妳,妳肯定吓坏了,不说了不说了,以后不说了」
就像她幼时失了得意,总找他惜惜,董卓不可能置这惟一的女儿不理太久的。
董韡明白,此一让步说是妥协也算是了了自己于父女情分上的心愿,阿爹最是疼爱自己,如若临走前让他抱着遗憾便是大大的不孝,趁着最后此番,将前嫌尽释,也才走的开脚……
「阿爹…女儿不孝,做了这许多伤了阿爹心口子的事儿,阿爹、阿爹还愿让女儿回来……」她又给跪了下身子,泪溼着一双银眸道,董卓不愿闺女儿独自跪着地疼,遂也一块儿长跪着,将董韡拽怀里轻轻抚着背脊。
董韡开始娓娓细述着从前种种,以及阿爹给她的好处,听得董卓心中顿觉快意大作,相当欣慰这娃儿,的确懂得父母心的为难了。
他不愿闺女儿再再如此哭下去,身子一抽一抽的换不过气,总是不好,想着要抽开这娃儿的身、给扶了起身时,却见她嘴角竟开始汨汨出血……
「韡儿?!韡儿!韡儿,你这是怎幺了?」他惊慌失措,见着女儿上下无外伤,只那身子又给瘫软大半倒入自己怀里。
敢情方才身子的颤抖,不是啜泣的抽动,而是中毒所致的抽搐。
如此下去当是不成的,连忙叫醒僕婢们,遣了康泰去寻街口的张大夫、让红花唤了两房侧室来。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捧着董韡进入偏间,深怕一个不小心,娃儿就如同陶瓷做的偶,碰了即碎。
「阿爹…阿爹…不必、不必叫大夫,是女儿甘愿的」她吃力的伸手拉了住正要起身离开、吩咐众人的董卓,这使得董卓不得不回头,守着董韡。
「阿爹…女儿不孝、行事不顾头尾,做错了好些事,声名都败坏了……如今以死才得以报了阿爹的养育之恩……不连累阿爹的好名声」字句艰难的董韡仍是一字不差的将脑中盘算已久的话语,一一说尽,她血泪尽出的样子,让董卓不禁为之鼻酸。
「女儿将要走了…阿爹能否…能否替女儿将一件事做了?」被董卓抓住的那只小手苍白如槁,她渴求的望着董卓。
董卓不愿意闺女儿有什幺遗憾,遂迅速点了点头,做首肯道:「什幺阿爹都愿意,妳说」
闻言,原先不断发颤、抽搐着的董韡这才缓下了身子,用尽最后气力般的说:「韡儿的孩子…将要和韡儿一样,做个没娘亲的娃儿了……阿爹能否替韡儿好好、好好带大她?」
「既韡儿活不成了…便让她代替韡儿陪伴、陪伴阿爹余生,可好?」
乱了主意的董卓哪里有说不的份?连忙点头答好,两方姨太太这会儿也来了,哭红了一屋子人的鼻子,尤以董卓那一口一个韡儿,让听者最是不捨。
「莫哭啦…阿爹……」见着董韡益发扭曲的面容、话音已难以辨识,董卓只得低下头去,仔细给听清了闺女儿最终想交代些什幺。
此时的董韡不仅口鼻,乃至眼目、耳窝皆然汨血、已入膏肓。一旁的张大夫,人是找来了,不过看了一眼便要董府节哀,说是哪怕大罗神仙下凡,这姑娘也救不得了……
「就…就唤董白,让她来日长大、千万做个……清白人……」
火轮子缓缓浮升、芳草花蕊舒展新生,远边山海之象烧得连绵千里的火云是彻晴彻朗的好兆头。
然而这董府前夜里,倒似南柯一梦,大戏做完,日子依然得过。
「日子在走、生者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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