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窗外的景物证明,他离家乡越来越远。
“东京的夜晚很漂亮,尤其是从空中俯瞰,真是灯火辉煌啊,乡下地方怎么都比不了的!当然,白天的街道也别有一番味道,很富有时代感。我记得啊,他——你要叫伯父,就是刚才和你提到的老朋友,我第一次来东京就是收到他的邀请,当时……我也就二十岁吧,他约我在涩谷车站那个忠犬八公像前见面,说是那地方最好找,随便一问谁都晓得。十四郎,‘八公’的故事还记得不?小时候我讲给你听的,非常感人呀。”见他认真地点头,大哥继续说,“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我很容易找到这里,不过啊当时站在那里的感觉可是有点烦躁,因为啊,在那里通常都是等候恋人,年轻人约会见面爱去的地方。他有个坏习惯,就是晃点,我也只好硬等下去。毕竟地点是事先定好的,临时更改不好,再说那会儿我们还都没有手机就是想换地方也联络不上呀。结果我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八公塑像面前,傻愣愣地看着周围一对对亲热的情侣,仿佛听见八公都在偷偷笑我来着,心里可不是滋味哩……嗨,瞧我,怎么和你说起这些了!对于十四郎来说,恋爱之类的还太早哪!哈哈哈!”大哥说完,自顾自开怀地笑起来。
他半蒙半懂地歪头瞅着大哥,毕竟当时大约只有十岁,恋爱之类的话题他确实不明白。只是在脑中回想着大哥年轻时的样子(在家里的相册中看过照片),勾勒出他表情木讷地傻傻站在一尊塑像前的样子,望着周围往来如织的行人,不由得也轻轻笑起来,尽管那会儿他既没到过涩谷也没见过忠犬八公塑像,连火车都是第一次乘坐。
“十四郎啊,家里有我在呢,你不用惦记的,在这边尽管好好读书吧!等放暑假或是过新年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别太想家啊,经常给打打电话、写写信就好……”
他用力地点点头。心里其实多少明白大哥可是煞费苦心,执意要将他送到东京,一方面是让他出来见世面,更多一方面则是让他远离其他兄弟的欺负,毕竟大哥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在家里难免受到其他人挤兑,不如送他去个教人安心的地方呢。对于东京这座即将住一段很长时间的陌生城市,他心中满是无法言表的兴奋和胆怯交织的矛盾感,还有对大哥的不舍之情,可表面上他装作很平静,不想大哥看出自己的不安而担忧。
大哥的老友是个鳏夫,土方住进他家的时候就得知他妻子早几年前生病去世了,独生女儿正和未婚夫一起在外地工作。在土方印象中,这位伯父个子不高,身材有点中年发福,一张圆脸笑起来显得更加丰满,他在某家汽车装配厂工作,头衔是车间主任,平日除了爱喝几杯醉倒了躺在榻榻米上胡言几句之外,他是个和善的长者。
这位伯父平日的乐趣就是在下班后到附近的居酒屋喝几杯,有时和工厂的同事一起有时则自斟自饮。土方的到来无疑给他独居的生活平添几分生趣,晚上他喝得脸红通通进屋,便拉着土方扯几句他那个年纪一知半解的话,什么二战后的经济增长状况啦,什么泡沫经济之后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啦,什么听说退休金又要削减啦,什么公司准备裁员啦……多半是这类话题,土方依大哥的告诫,坐在一旁应和着,等伯父说着说着睡着了,他便轻手轻脚回到为他准备的客房里继续看书。尽管伯父待他不错,但毕竟是寄人篱下,不比家中自在随便,土方尽量做到不给大人添麻烦,凡事忍让,多帮忙做家务,平日的消闲乐趣就是读读伯父过去的存的小说和诗集,夏目簌石啊,川端康成啊,他们的书差不多都是那个时候读的,再来也就是逗一逗偶尔钻进院子的野猫。
土方在伯父家一直住到高一那年寒假。伯父的女儿婚后在东京郊区买了房子,她和丈夫每天上班早出晚归,白天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加之她父亲快退休了,便邀他到新房同住。土方不便继续住在伯父原来的家里,他这才搬出来独自租公寓。
满一小时了。今天的冥想修行可以结束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细细的鼾声,蓦然发现坐在左后方的山崎竟吹着这么大的海风打起瞌睡来了!嘿,是想借着感冒休息偷懒吧!不可原谅!
“喂,你再这么吊儿郎当的干脆回家打渔吧!你家是做什么的来着,鱼糕是吧?我记得是经营鱼糕作坊的,对吧?回老家继承家业吧!”
“对、对不起!下次不敢啦!”
“你上次是不是说要补一补背上的花纹?赶紧去吧!我看就今天下午吧!要是不想你那吞口香糖的笑话一只流传下去这次就别给我装死!”考虑到其他成员在场,得留点情面,土方只打了山崎几下便罢手了。转身一瞧,总悟这小子更过分,不但打瞌睡还连眼罩都戴上了!真是没救了!
*
白羽黑尾的丹顶鹤在雪地中优雅地扬起细长的脖颈,与远处的同伴遥相呼应,叫声此起彼伏,引得经过的路人驻足观赏。鹤居村被誉为丹顶鹤的庇护所,不但有专门的喂养设施,村子里的居民对它们也是格外关爱,可是,却总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远道而来打鹤的注意。
“我以为,又是盗猎者呢。”
这是松阳老师对坂田银时说的第一句话。
“小鬼,回家去吧,天色暗下来之后,这里会有危险。”
家啊……坂田银时想起了那个早就废弃的木结构车站,他一直把那个地方当做栖身之所,自从原来收留他的那户人家将他留在这里自行离开之后。危险一词具有怎样的含义他不清楚,也无暇琢磨,他每天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填饱肚子,如何不被冻死。今天靠近鹤群是想分一点游人喂给它们的食物。
“《鹤的报恩》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坂田银时摇了摇头,立即又警惕起来,不由得后退几步。他只是想找一点吃的,若说妄想倒是想在鹤的翅膀底下睡一晚,他觉得翅膀下面是最温暖的地方,并没有想干什么坏事,不知眼前的这个大人要对他怎样。
“那么,你想知道吗?想听故事的话,就跟我来吧,坐在屋里,一边喝茶一边听。”
光是想到温暖的屋子和茶点,坂田银时就没有考虑的余地了,说不定今晚可以吃饱了在屋里混上一夜。这一混,他就在松阳老师的茶道教室一直住了下去。
若不是后来那三个该死的盗猎者……松阳老师若是当时不管就好了!坂田银时曾假设过无数次,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重新选择一次,老师依然不会袖手旁观。
老师去世之后,坂田银时才小学五年级。他很快被送到札幌的儿童养护设施,类似的福利机构只有大城市才有,他便在这里的小学继续读书。后来又因调度问题,他辗转被转到东京的儿童看护设施。那一年,坂田银时刚小学毕业。
坂本辰马父亲的总公司在东京,他早两年毕业后父亲将他办进东京的中学,首都的教学条件比其他地方好。这么着,辰马说通了家里人,以收养名义将坂田银时从看护设施接了出来,让他长期住在自己家是有些困难,但替他找住处和学校还是可以办到,周折了一年,坂田银时才进入一所普通中学就读国中,在入学的第一天遇到了土方十四郎。这也就是他比土方大一岁却同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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