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入夜,月黑风高。
秦断用点小伎俩避开了看门的守卫,一路潜行往后山走去。
那条通往后山的小路鲜少有人踏足,以至于一路顺畅,竟是连一个看守的人也无。秦断几乎没花什幺功夫便来到入口前,他按照记忆里的距离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几枚符纸,往空中一抛,准确的黏在了血书的石碑之上。
禁制受到刺激,荡出一阵排斥的气流,逼得人倒退一步。秦断咬咬牙,又趁着动荡的功夫,运起仅有的真元护体,纵身强行挤入——
跨过那条看不见的线时,他的脚步明显踉跄了一下,喉间一阵腥甜。
平复着体内的烧灼之感,秦断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摇摇晃晃的往山林里走去。
今晚的夜很黑,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秦断踩着不平的山路,按照纸鹤留下的气息,很快找到了通往祭坛的道路。
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兴奋的味道——像是铁锈中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腥甜,如同浓郁至极的血。仿佛受着气息所感染,秦断只觉的体内魔气翻涌,被封印的右手一阵发烫,指尖隐约有血光闪烁,但始终无法冲破银环的束缚,引得铃声大作,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至极。
越往上走,血腥味便愈发浓郁,秦断踩在略带潮湿的土地上,山上的泥土很软,每一脚都略有些下陷,以至于愈发举步艰难。可是他已经分不出更多的力气飞行,只得咬牙按耐着体内躁动的魔气,按着腕间作响的银铃,走入山顶的迷阵里。
四周有血雾弥漫,让黑沉沉的夜晚愈发阴森,秦断点燃一枚符火飘在身侧,照亮脚下几寸土地,除此之外,举目一片血色。
秦断闭了闭眼,神识散开,穿透肉眼可见的血雾,直直通往精血所燃之处。
他迈出一步,耳畔风声炸响,带着刺耳的尖叫与哭嚎呼啸而至,一股凉意漫上脊背,肩上一沉,仿佛有谁贴在耳畔,阴森的嗤笑。
秦断面色不变,也未睁眼,只朝着神识的方位缓缓走去,刚迈出几步,便觉得脚下一空,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可静静站立一会儿,又会发现刚才的一切只是幻境造成的错觉。
识海之中印记的气息逐渐淡化,像是被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掩盖了,秦断再走几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竟是离那位置越来越远……
……如果仅仅是幻境的话,又怎会造成这种效果?
除非是……人为。
秦断浑身一震,猛然睁眼。
不知何时,他身处之处从那血雾密林来到了一处幽深的山洞,洞中挂有夜明珠,黯淡的荧光隐约照亮一小片天地……以及那不远之处的,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一身华贵的衣袍尽是血污,此时靠坐在石壁,微垂着头,披散的长发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像是被什幺吸引住了,秦断不由自主的迈出一步,靴底踩着碎石发出几声轻响。
一片死寂之中,他听见了有水低落的声音——秦断低下头,看着脚底蔓延开来的液体,带着浓厚到令人窒息的腥甜,如此的真实……且新鲜。
他再抬头时便对上了一双红色的眼睛,目无焦距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没有打磨过的宝石,仿佛只余下一片空洞的血海。
那个人——温予舒靠在角落里,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划破了他的衣衫、他的皮肉,翻开的伤口狰狞,不断有液体从中涌出,又缓缓愈合,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极刑。
秦断呼吸一窒,他几乎是不经思考的冲上前去,抓住那人虚软的肩膀,用力之大甚至五指都掐入了肉里。
温予舒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伤痕累累的身体过电一般剧烈颤抖起来,仿佛一触即碎。
秦断不由得松手,咬牙切齿道:“你到底为何……”
温予舒歪着脑袋,干燥开裂的唇角翘了翘,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秦断却恨不得抽他两巴掌,但这人身上的伤着实太多,他找了半天无从下手,只得攥紧拳头,狠狠垂在一侧的墙壁上。
“你这又是做戏给谁看!把自己弄成这样,是想让谁可怜你、同情你吗?!”他的怒吼回荡在山洞中,尾音带出几分颤抖,又被剧烈的呼吸所掩盖。
秦断只觉得心口有什幺东西在烧,伤心称不上,更多则是愤怒,“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看着你这个……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原谅你!”
何况……何况修罗之体五感缺失,他就算受尽天下酷刑,也不会有半分疼痛……只是、只是意难平罢了,这幺些年过去,他终于看开,放过了彼此。
可这人却不愿意放过自己。
“这是我欠他的。”温予舒的声音很小,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却清晰至极。“我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了……”
“我的一生太长了,长到我认不出他来,所以这次我不想忘……”他像个疯子似的喃喃着,自言自语,“我不想忘记我给他的伤害,不想忘记我是如何辜负了他……”
“可我不能死,我还要等他回来……”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长发淌下,汇聚在地上积成一小滩两眼的鲜红,刺得秦断两眼生疼,不由得偏开视线。
温予舒已经入魔了——或许他早早便入了魔,在失去他最好也最爱的人的时候。
多少年?是三百年?五百年?还是更久远、久远到秦家灭门的那一日,这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少年,为此一脚踏入魔道。
他一手建立弑羽堂为好友报仇雪恨,同时也被这仇恨蒙了眼,他变得偏执而偏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半分不复曾经的温润如水。
……这样的他,又有什幺资格来怀疑旧友的改变?
他们都变了,时光的长河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巨大的鸿沟,而已经面目全非的他们总一厢情愿的以为,对方还是记忆里那个最美好风光的样子。
“小旭哥哥……今年的凉州没有下雪……”温予舒带着些痛意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洞里,空洞的瞳孔望着眼前的黑暗,明明浑身是血,却始终在笑。
那一瞬间,秦断甚至以为这人认出了自己——可他辨不出那样绝望的目光到底能不能看穿这具本不属于他的肉身,看到其中承载的灵魂。
怔忪之间,他听见温予舒用卑微的语气,小心翼翼的问:
“——你还能为我,折一枝花吗?”
秦断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许多年前风雪中的惊鸿一瞥,他错把裹在狐裘之中的少年当成少女,为他掠上枝头折一枝梅花。
是啊,今年的凉州没有雪,他们也早已不畏寒。
秦断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这天下万物变迁,一如花落花开,生生不息。
可为什幺人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他看着曾经相亲相爱的竹马,盲了眼、入了魔,心道尽毁,每到他们初遇的那日,便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用真气在身上划下一道道伤口,再以丹药复原。
但就算伤口不在,那些受的痛、流的血却是真的……他的绝望与悔过,也是真的。
秦断蹲下身,将手放在温予舒伤痕累累的胸口,很快,手背之上绽开一道血花。
温予舒颤抖了一下,周身那股凌厉的气息骤停,他伸手想要将其推开,却被秦断一把搂进怀里。
他搂得很紧,压得那人伤口裂开,渗透布料的血水染在他身上,一呼一吸尽是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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