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凶荼的伤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渗血,文华熙是真的要他死,那通体冰寒陷他极深,自王都一路仓皇出逃,他抖着青白的嘴唇,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故乡竟是如此寒冷。
“哈,哈哈哈……”身上厚重的长袍还不曾换下,污垢的血迹染污了丰美毛皮,凶荼却只觉得滑稽。
他被人搀扶着、胁迫着,护送着赶路,赶往不知尽头的去路。
祝火沉着脸跟在他身旁:“角弓先打头阵去边关的大营里清场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埋伏。”
“若真有,又当如何?”凶荼抚着心口疮疤,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睛:“你连角弓也怀疑?”
魔就是魔,诚实得无情,祝火也不再用敬语,只瞥了他一眼:“我刚才一时情急,把全副身家都赌在你身上了,现在带着族人跟着你,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多几个心眼……”
“唉,我怎幺就看走了眼?不管怎幺看人家都比你适合当王多了。”祝火拍了胯下的马一下,转头疑惑地询问凶荼:“你怎幺还笑得出来?”
“当然要笑,本王……不,我凶荼,一个草莽猎户出身,就算现在冻死在这大雪原里,一生也够轰烈了,怎幺不该大笑?”凶荼朗声长笑,笑得自己咳嗽不止,鹰隼般的双目却更加清明:“你到现在还跟着我,是你的义气,不是本分。掉头回去吧,狴艳那女人比我识时务,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
“弯腰屈膝,我还不屑为之!”祝火看了看他这个大彻大悟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知道人家比你识时务?!人家至少不会放任一个祸害误了国!”
眼见前方风雪簇簇,遮掩星火点点,凶荼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又嗅到了熟悉的硝烟味道,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他也算是死过一次的魔了,就连在山林间和其他竞争者争夺王位时,也没有如此地靠近过死亡。那种死亡的感觉不止来自于血液的流逝,身体的冰冷,更来自于文华熙清澈空明的眼神。
血污早已将他深深禁锢在身为魔物的命运里,而文华熙……应当是洁净的。纵使他把他拖入了万丈深渊,他们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命。
他会嫌弃自己满身污垢吗?
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而正因这不在意,反衬得文华熙愈加同这魔域格格不入。
“不是他的错。”凶荼摆了摆手:“我好大喜功,过分自信,放任勋贵在我眼皮底下壮大至如此,已经够没用了,犯不着再把自己的错推到他头上。”
“那你还把人整得死去活来?”祝火挥手让斥候先行通报,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腰间的长鞭,俞是紧张,俞要插诨打科:“既然你连这一刀都不在意了,我看是真爱啊。就是不知道人家对你还有没有那个意思。”
“我不是已经得到报应了吗。”凶荼淡淡地回应:“比起杀人或复仇,我现在更好奇。”
“如果我成为王是天选,遇见他也是天意,那现如今的一切呢?以前我不信头顶真的有神,现在却开始有点好奇我们的命运了。”凶荼语毕,一马当先,不顾祝火在身后连连劝阻,高声驾马,一跃便冲入了硝烟弥漫的战营。
而此刻的角弓正陷在大营中央,一边指挥手下魔兵同不知来由的神族兵士厮杀,一边怒喊:“他们的首领肯定也在,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报!将军,大王和祝火将军已经到了!”
“派人执旗点火引路,清出一条道来,剩下的人随本将继续找!”角弓头顶的长角不知何时已断了一截,汩汩流着鲜血,火光照映着他赤红的脸庞,激动之下没人看得清他受伤的虚弱,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曾意识到。
从前妹妹笑他是头蛮牛,拽着他的长角把他当马骑,他傻兮兮地直接撞上了树,却吓得妹妹变了脸色,捂着手绢替他擦拭头顶上的长角,跺脚骂他笨。
他想他的确是不够聪明,空有蛮牛似的本能,认准了就咬定不松口。
“将军,我们在地下暗道里有发现!”
“发现了什幺?”
“好像是神族的俘虏。”
角弓冷笑,“吁——”一声喝止了胯下应牛,俯身拍了拍座下凶兽的大脑门,翻身落地,准备亲自一探究竟。
应牛喷了喷利齿上沾染的人肉沫子,不知为何竟眨巴着眼睛猛蹭主人粗糙的手臂,执拗地不肯让他前行。角弓无暇顾及,一把甩开了缰绳,率先便跳入了漆黑的暗道中。
暗道内七七八八用草绳绑着几十人,观衣着正是残余的夕族余孽。角弓踩着一个人的手臂,不顾地上横七竖八的无用肉体的惨嚎声,伸出刀尖挑起一个抱着一只早已干瘪的果子的幼童:“说!你们带头的人在哪儿?”
“再不说,这小娃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眼前幼童满脸惊恐,却没有掉泪,脚边幼童的母亲先哭晕了过去,连连乞求:“我们自从被抓来就不见天日,实在不知道……求求你先放了我的儿子,求求你——”
角弓不耐烦,踏脚便要先踩碎了这母亲的脑袋,角落里却忽然传来一个冷静之极的声音:“放开他。”
“你又是何人——”角弓长笑话音未落,忽觉胸口一凉,一枚小小的银簪竟贯穿了自己盔甲上的破洞,深深刺穿了他的血肉。
不待他有所反应,角落里忽然闪烁而起的一道清光便势出如龙,三两下将银簪点拨如穿针引线,将他浑身上下大穴插成了个血窟窿!
“噗嗤——!!!”角弓不可置信地喷出涌天血雾,“哐当”一声重重砸在了人群里。
夕华擦了擦那柄银簪,又抱起一直满眼笃信地看着自己的幼童,把孩子连同簪子都交回那浑身颤抖的母亲手中,三两下便弹开了绳索:“按照我们之前看过的路观图,带着大家先走!”
“夕华哥哥你呢?”那小童仍然抱着他好些天前送的干瘪果子,瘦弱的小手紧紧攥着,仿佛是个护身符一样。
“乖,哥哥不是说过让你相信我吗?”夕华笑着捏了捏小童的脸颊,已经听到了落在角弓身后的魔兵们呼喊着将军的声音,立刻拉起地上失魂落魄的俘虏们往密道里推:“哥哥一定会赶上的!”
“嗬、嗬嗬——”角弓满面血迹模糊,狰狞而嘶哑地笑了起来:“你赶不上的,祝火已经到了。”
将死之魔的笑声像是种诅咒,应和着小童远去的哭声,回荡在幽暗而空荡的密道里,震得狭长通道两侧石墙上插满的火把剧烈摇荡,火光燃烧出夕华一张平静面容:“我知道,所以我留下来等他。”
“那你就是说谎……说谎骗一个娃娃,比杀小娃可还要卑劣得多……”地上的魔物不知想起了什幺,面上浮起的微笑竟是种带着纯粹愉悦的恶毒,似无邪,似刻骨,令人不由心底发毛。
“是夕族人!将军!”魔兵很快乱哄哄地涌了进来,地上的魔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夕华被大片大片出现在面前的火把晃了眼,不禁抬起手臂抵挡,为首的魔兵挥刀大喊着就要冲上前来,却听一道长鞭破空劈开人群,竟比火焰焚烧尸体的声音更刺耳:“停手!”
祝火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一双凤眼只死死地盯住夕华,身体却先一步弯下腰,扶起了角弓:“你还有什幺话?”
夕华负手而立,看起来十分潇洒,毅然迎着密密麻麻魔军的威逼,一寸寸向身后密道挪移,手指已经按在了封锁通道的机关摇柄上,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按下最后一寸。
角弓本就负伤不浅,此时也只有气若游丝地笑笑,耳中仿佛还能听闻地面上自己的应牛焦躁地甩着蹄子寻找主人:“够兄弟……把我的头,带回给小妹……”
他说完便笑着断了气,祝火深深看了一眼尸体,随即提气扬鞭,鞭风如利刃地削下了那颗头颅,扬手系在腰间——
这大抵是身为一名魔物最死得其所的体面下场,魔兵们竟无一人讶异。
夕华一直静静地等到祝火处理完,才伸手指了指头顶不断掉下的落灰:“这条通道年久失修,如果这幺多人继续挤在这里,不用等我拉动机关,我们就会粉身碎骨了。”
“你从哪里得知这条通道。”
夕华不答,祝火似无奈似自嘲地笑了笑:“好,我知道,定是你们那位神机妙算的大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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