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皇后直到最后也未曾出现,倒是最近晋位的刘嫔领着太子前来见礼。
太子将满四岁,生得极似李朗,身量虽说不足,性情反而活泼,直扑太后怀中,娇嗲之后,又凑着慧海小犬般亲热地一阵儿蹭,发觉赵让,生人面前多少有些畏怯,眨着眼腼腆地笑笑,歪头望向太后,仿佛在等人引荐。
他天真逗趣的模样将众人尽皆逗乐,笑声四起。
照规矩,皇后所生的孩子称呼妃嫔是直呼名位,并无尊称,太后却让太子唤赵让为叔,这令赵让感激不已,他顺势抱起向太子,孩子身上一股药草的味道直冲鼻腔,他不动声色地搭上孩子的手腕命脉,微微蹙眉。
赵让不懂歧黄之术,但医道的切脉却因缘际会稍学过一点,太子的脉象异常,迟滞无力,根本不需名医高手便能探察,宫中御医多有回春之术,如何竟连皇帝的独儿都调理不好?
恰好对上太子的一对神似李朗的双眼,稚童的表情却是其父不能存的乖巧,赵让换了个姿势,让孩子稳坐他上臂连肩处,另一手环护其后背,太子大概因着新鲜,并不惊怕,手舞足蹈,咯咯发笑。
太后并未留意赵让的表情,她对赵让娴熟地抱起太子却颇为惊讶,皇室男子日理万机,能定期与子女见个面都属不易,莫说别有闲暇逗弄赤子幼儿,她瞅着生疑,不禁脱口而出问道:“让儿,你可是有亲生子女?”
赵让一怔,见太后脸现悔意,将太子放下,垂手恭答:“是,臣原有一子两女。”
太后松了口气笑道:“难怪见你习惯哄孩子……”本要顺口打听赵让的妻儿,忽而想到他如今的身份,只怕是不答失礼答却尴尬,又见太子顽皮地将整个小手掌覆在赵让脸上,赵让不以为意,自如应付,既无厌烦,也不显谄媚,仿佛慈父戏幼子,心中对这个莫名从天而降的后宫男人起了怜悯之情,暗暗责备皇儿造孽,非逼得这人夫妻骨肉分离,何苦来哉?
要说太后年轻时便是个心慈手软之辈,所谓妇人之仁,要不也不至诞下皇子后不得恩宠,仍饱受欺压,更遭后宫粉黛妒恨。如今笃信佛祖,万事不关心,一昧讲究积德行善,她一则为后宫中生生填入个男子,难保宫闱不乱而忧心忡忡,二来则不忍赵让以男子之身孤老深宫,毕竟他不似宫女尚存承恩晋位、母凭子贵的一线希望,但又担心皇儿新得珍玩爱不释手,听闻赵让另有胞妹,便生了以妹代兄之念,贵妃仍是赵氏,岂非两全其美。
只是这话当着刘嫔的面却不好说,太后便吩咐赵让回宫休息,明日将胞妹领来觐见,赵让领旨欲要离去,堂上唯一的小人儿却持异议,缠住赵让不让他走。
近四岁大的孩子自然识母认父,但思慕双亲的儿女心肠多为天性,太子懵懂,惟这人说话的声音与父皇同为沉稳厚重,与平时围绕他身边的宫女内侍大不相同,他恍惚便将此人与总难得见的父皇相提并论,偎在赵让脚边,向上伸开双臂,眼睛可怜巴巴地眨着,尽管未曾开口,目中流露的乞怜之意已足够遮天蔽日。
赵让只好再将太子抱起,却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见状也不由笑道:“果然是作了父亲的人,懂得讨孩子欢喜。小海,你将太子抱来。”
慧海应了声,含笑向赵让走近,伸手接过扭捏不安的太子,声如蚊讷地向赵让道:“赵公子也得谢家外孙的欢喜……贫尼听公子吹奏《苏武牧羊》,还道那是公子心声呢。”
赵让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安慰嘟嘴欲泣的太子,答应他改日再会,心中却暗道这慧海果然不简单,只不知究竟是什幺来历,见太后对她是信任有加,更为李朗的处境顾虑重重,他道自己是卑微天子,看来并非自贬。
只是自己如今连他人也见不着,要隔空助他一臂之力,谈何容易?拜别太后,在泰安宫门外,赵让抚摸着隐于衣物中的佩玉,暗生惆怅。
回到如今所居的承贤宫,赵让更换了衣物,不见长乐与高正,便问起服侍的内侍——他如今身份已定,有律规可遵照,宫中呼啦啦多了一干子照料起居、侍候日常的内侍。
只是兴许李朗仍心存芥蒂,这承贤宫中就不曾安排有宫女,觉察到此事的赵让除却苦笑,也不能再有任何反应。
内侍回答那两人上午出了宫去,回来后用过午饭便都到后苑园林去了,赵让心念微动,遣开随侍,也往后苑而去。
当初搬离静华宫时匆忙且不便,五溪少女的余烬不好随移也罢了,但连牌位也未能带上。来到承贤宫后,赵让曾试图让行动多少有些自由的高正返回静华宫找取,却一直未能有合适的机会,如今听说他俩同出同归,料来是为了这事。
但这承贤宫的后苑却不比静华宫,既是皇帝夏日消暑泛舟取乐处,不说其它,大是首要,赵让花了一番功夫才在园林深处藤蔓巧妙制成的秋千旁发现长乐、高正两人。
赵让所见,是长乐坐在秋千架上,而高正站在她身侧,不时摇晃着秋千,这对少年男女脸上皆是副难掩的悦色,微带羞涩,偶尔目光相触,各自回以浅笑,此情此景,情窦初开的过来人当不陌生。
长乐笑声清扬,眉眼舒展,妙龄少女如花似玉,经风雨摧折亦不残败。
无声伫立良久,赵让不曾打扰两人,默默离去。
宫中晚膳时间很早,日未落尽,便已用餐结束,等宫门落钥后,尚有漫漫长夜排遣。掌灯时分,高正果来向赵让回报,牌位已然取来,等赵让决定摆放何处。
赵让留下高正,向那少年内侍问道:“小高……你,喝酒不?陪我喝两盅可好。”
“好……好的将军,”高正受不得赵让客气,脸涨红了,“奴婢这就去温酒,要不要叫上长乐姐?”
赵让摇头道:“不了,就你我方便。”
他见高正离去之际,眼中闪过惊惧,亦心生不忍,在屋内徘徊,暗中思量,是否有这必要将话语挑开,两人之间大概也不过是同病相怜,又因年龄相近,互有好感彼此慰籍而已,自己何必小题大作,伤了这对少年的真情?
然而……这承贤宫不比静华宫,人多嘴杂,万一有人窥破,肆意谣传,到时候落人口实,纵然谢皇后不动手,也定有人要平地起浪。赵让不能不防,他现下虽说不至于自身难保,然诚如李铭所言,在这深宫禁地,纵是皇帝能作主,也是要礼让皇后几分。
他不能让人夺走这两个孩子的小命,哪怕在别人眼中,他们贱如蝼蚁。
待高正捧着一托盘的酒具归来,摆上圆桌,赵让取过长嘴酒壶,满上两杯,将其中一杯双手递与高正。
高正哪里敢接,嗫嚅中退后,赵让沉声笑道:“小高,此屋之中,你我只分年龄长幼,无贵贱主奴,你如不愿,便是……瞧我不起。”
这话赵让说得极缓极重,高正脸色刷白,颤着两手接过酒杯,低头避开赵让的视线,人若风中落叶,由着赵让将他按上圆凳。
赵让在高正对面坐下,将酒杯握于掌心,良久才道:“小高,先各喝三杯,我再有话与你说。”
“是。”这声答得干脆,高正饮尽首杯,已是两腮泛红,他欲提起酒壶,却失手滑落,幸得铜壶重量不轻,未曾倾倒,但这意外已让高正魂飞魄散,他猛然跪倒在赵让面前,哽咽道,“将军,您是要赶走奴婢是不是?”
今日乍见后苑秋千那幕,赵让是曾起这个念头,但此番见状,便打消得彻底,将因他而尝尽苦头且未曾犯过错的下属驱离,本就不合赏罚原则,何况高正——
他定定神,默默将高正扶起就坐,遵约自饮三杯,轻声开口道:“我若要赶你走,便不会费心与你有这番话。小高,你伶俐聪明,我也不饶圈子,你与长乐之间,不好这般亲密无间。”
话语为高正突如其来的啜泣声哽住,赵让伸手满盅,将酒杯推至高正跟前,又道:“你也知长乐遭的罪,她若心甘情愿,我本该乐见其成。”他斟酌片刻,觉得还是不宜将宫中四面楚歌之事说出为好,内侍不同宫女尚可出宫,或嫁作人妇或以手艺为生,他们大多一生不得踏出宫墙半步,境遇可谓如履薄冰,胆小迷信、贪生怕死之徒十之八九,何必令这孩子镇日惶恐不安?
于是便改口道:“只是我赵家只剩下我与长乐兄妹二人,我的子女皆随生母远在南越,自不能祭祀香火……大概陛下也不能允我再得血脉,如此就唯有长乐……”
赵让话语未尽,高正已伏地失声痛哭,声音不大却直震赵让五脏六腑,他无言默坐,安安静静地等待高正发泄完毕,约莫半盏茶如果】..功夫后,高正呜咽不成声:“将军……将军奴婢懂……您……您不要说了……奴婢连男人都不是……怎幺敢痴心妄想……奴婢……”
猛一咬牙,赵让霍然起身,抓起战栗不止的高正,在他双肩狠狠一按,注视着那张涕泪纵横的脸,沙哑了声音道:“小高,我赵让如有半分看不起你的意思,甘受天打雷劈!”
自小到大,赵让从未发过任何毒誓,他不信鬼神之说,常觉此类赌咒可笑荒唐,但见高正的哀泣中大有自暴自弃之意,情急之下,竟是冲口而出,说完得高正怔愣呆傻而止住泪水,他自嘲一笑后敛容正色道:“静华宫数月,你我三人相依为命,我早已将你当作了朋友。我本是叛国降将,又莫名入宫妃之列,论到清白无垢,尚不及你。我既不曾觉在你之前低人一等,你又何必存此念头?长乐虽是女子之身,我却望她能承祧宗祀职责,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小高,还乞求你谅解。”
高正胡乱地抹去鼻涕眼泪,因嚎哭而变形的五官终于回归正位,他犹自带着哭声道:“将军,奴婢真的懂,奴婢不敢当您的朋友,奴婢愿来世能托生个好人家,也像您一样,作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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