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谦背对着他,接一个又一个电话。景言觉得自己是个巨大的累赘。尽管他吃得不多,从没提过什么要求,这两周也没有给陆谦打过电话。但和其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他还是想更渺小一点,渺小到不需要陆谦再来专程接他就可以了。
他想起那天忍不住抓着陆谦的衣服,自己说不出让人可怜的话,他只能看着陆谦。他当时想,小叔叔说要修那个花园,他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您好,您的眼镜配好了。”景言接过店员递过来的金丝边玳瑁眼镜,看着镜子里很陌生的自己——店员刚才委婉地问他要不要换一个更适合年轻男孩一点的,他只是凭记忆挑了个和爸爸很像的。他听到门被推动的声音,下意识回头。
第一次这么清晰看到小叔叔的样子,不再是初见那天只能记住的薄荷味和那双手。原来陆谦比他高这么多,仰着脖子看他,能看到干净整齐的短发,是有点硬的发质,往下是浓密刚毅的眉,那双眼面对他的时候带着薄薄的柔,可大部分时候却是冷淡无波的。
景言微愣着,一路沿着高挺的鼻梁看到陆谦的下巴,他从未真正接触过除了父亲之外的男人,眼前的人好像和他想象中的长辈不太一样。但却是一样可依赖的。
陆谦看到戴着眼镜的林景言,其实他长得并不像林远森。或许是老师实在太少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心力,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他都像是发育得极慢的藤蔓,自己寻着若有似无的光生长,更不要说继承林远森半点的老成持重。
景言看到陆谦向自己招手,收回目光,哒哒跑到他身边,“度数合适吗?”景言微微点头,“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没有我们就回去了。”景言又摇头,他想早点回家。
陆谦打开门,于嫂笑眯眯从厨房走出来,“陆先生回来啦?”景言很少和阿姨讲话,她好像也知道他刚搬来这里。陆谦一直没回来过,小孩每天都昏沉地起床又消沉地回家,她看在眼里却也不好说什么。
“恩。”陆谦回头看着景言换好鞋子,“还要吃点什么吗?”“厨房里粥和汤都有,还温着。”于嫂赶忙接话。景言觉得刚才吃的还没有消化,摇了摇头。陆谦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有点严肃的样子,“洗洗手,换好衣服到书房来一下。”
景言匆匆换了衣服,刚才陆谦皱眉的样子还印在他眼里,他心里坠坠地敲着门。门很快被打开了,他从没来过书房,也没去过除了小卧室之外其他的房间。房间里摆着比自己卧室还要大的几排书柜和配套的书桌,陆谦让他坐在小沙发里,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了。
景言束手束脚地坐着,他好像是第一次被长辈训话,四肢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陆谦看到他那紧张的样子,脸上又不自觉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表情,“不用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住得还习惯吗?”还没等景言回应,“不要点头,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都直接说。”
“我之前比较忙,刚把你接回来就没顾得上你,抱歉。”景言还在抓脑子里飘过的想法,陆谦又开口了。“最近晚上都会回家。你有任何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好吗?”
景言手里攥了下睡裤,“下..下周要开中考动员的家长会了..”声音却是越说越小的。“好,我会去的。”陆谦回应他,“我之前和你们班主任通过电话,你的情况我已经告诉她了。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景言张了张嘴,好像无话可说的样子。
陆谦双手交握,他实在没有什么带小孩子的耐心和经验,但眼前不是别人家的小孩,是他“心血来潮”一手承接过来的,就应该负责下去的小人。他站起来,坐到景言身边,感觉到那小小的一团瑟缩了一下。“景言,我知道你不可能那么快从家里发生的事走出来,我不会强求你,但我希望无论你有什么想法都别一个人闷着,可以随时来找我,”陆谦停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你不想和我说,至少和于嫂说说话,告诉她你每天想吃什么。她是以前照顾过我的阿姨,人很和善,不会欺负你的。”
景言不知道为什么小叔叔一定要让自己说话,但对方这么说,他就乖乖“恩”了一声。陆谦长手长脚坐在他身边,让他紧张又让他安心,这种矛盾的感觉就好像和父亲谈话,但爸爸从未和他说过这些。
陆谦靠回沙发背上,整个人显得放松起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告诉司机和于嫂,我不在的话他们都会给你买的,”说完又俯身靠近景言,语气里带了点长辈的威严,“像配眼镜这种事,下次我可不想再从老师那听到了。你要主动说。”景言慌忙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僵硬地恩了一声。
“好了,去洗澡休息吧。过几天我找人把你的房间重新装修一下,添点你需要的东西。”陆谦拍拍景言的肩,站起身,“不着急,慢慢适应。”说完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工作。
“那个..叔叔,”景言开口,“恩?”陆谦回过身,小孩站在门口,脚步有点踌躇,“以后想买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吗..可以等你有空的时候带我买吗?”景言看见陆谦好像轻笑了一下,“可以,不过有时候比较忙,不能当天带你出去。”“没事的,我没什么急用的...”像怕他反悔似的,匆忙说了一句带上门出去了。
十一点了,刚才他去客厅倒了两次水,小叔叔都还在工作。下次,下次一定去说晚安。景言缩进被子里,没有等到每晚如期而至的头痛和颤抖,呼吸平稳地进入了梦里。
作者有话说:
要是所有监护人真的像我理想中的那样就好了。
第6章
“这么说,你真把那小孩接家里住了?”开会的间隙陆谦和方非走到天台抽烟。他低头背过身,挡着风打火,淡淡恩了一声。方非和他一样,同为林远森的学生,在学校里两人一直暗中较劲比拼,没想到毕业后这几年关系反而越来越好。
“啧,我记得你不是不怎么喜欢小孩儿吗?看到孤零零小可怜心软了?”方非仰头呼出一口烟,语气虽然揶揄,但陆谦知道他并无恶意。“是林老师的孩子,我总不能真就看着他被不认识的亲戚带走了。更何况,”他朝垃圾桶弹了弹烟灰,“你没看到他的状况。我看那小孩年纪有了,心智却被老师养得不成熟得很。胆子小又整天昏沉着,我不心软也松不开手。”
方非听了沉默,他是大概能猜出林远森的教育方式的。在学校时就很少回家,常常深夜还在教学楼备课,相比学生,老师付出给家庭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那你打算怎么带?像你爸那样给一笔钱放养?”陆谦靠在栏杆上,皱眉看着手里的烟一点点烧尽,没有说话。
手机响了两声,他低头看了一眼,招呼陆谦,“走了,回去开会。”陆谦掐灭手里的烟,拉开天台门,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让他顺顺利利长大就行了。”方非愣了一下,笑着把陆谦推进了办公楼。
开完会,陆谦坐在办公室审阅低年级律师送上来的尽职调查报告。前不久刚结束一个投资项目,他又接手了新的并购案。陆谦对律师的工作谈不上喜欢或热爱,但他享受沉浸在工作里的感觉,享受掌握自己生活的状态,而不是过父亲安排好的人生。
过了许久,秘书敲门进来问需不需要给他订餐,他抬起头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暗了。他恩了一声,看看表,六点了。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有一两个未接来电。工作的时候他从来都是调成振动的,陆谦翻了翻,有一个是从家里打来的。
陆谦站到落地窗前,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城市的一切都很渺小。然而正是一切渺小的事组成这个世界。他对很多事都很淡漠,也认为并不值得费心,但此时家里有了需要他多花一点心思的小人,就如同街道里忽明忽暗的一盏灯火。哪怕他不去在意也是不行的。
我什么时候也成了一个心软的教育家,陆谦在心里有点嘲笑自己。他并无意去把林景言教导成多么出色的人才,但他想起那双一眨不眨的眼,和那颤抖而不自知的手,与生俱来的责任心让他做不到撒手离去。至少,要付出和林老师当年一样的耐心。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起来。“陆先生吗?今天回不回来吃饭呀?”于嫂在另一端问他,他咳嗽了一声,看着秘书刚送进来的晚餐,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回去”。于嫂那边有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晌又说“景言在旁边,刚才他想问你回不回来,又不好意思讲话的。”陆谦走回椅子旁单手拿起外套,“跟他说一会儿就回去了。饿了先吃,不用等我。”
陆谦打开门,没看到前几天一听到声音就站在门口等他的小人。他挂好外套走到餐厅,于嫂看到他回来了赶忙去厨房端热着的汤。他洗了手坐下来,卷卷袖口,问了句“景言呢?”,于嫂声音压低了说傍晚也不知道为什么烧起来了,温度不高,让他去医院也不去,刚才实在看他不舒服吃了药赶他去睡了,又絮叨了几句让陆先生不要生气的话。
他听了放下筷子,“我生什么气?”,于嫂好像跟景言一样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明天你不是要去学校开家长会嘛,景言怕在学校表现不好老师批评他,又觉得自己成绩不好让你丢脸。”“他情况特殊身体也弱,成绩不好算什么大事。”于嫂看陆谦面上没有生气的样子,也跟着说,“就是的呀,我看景言又乖又聪明,成绩努努力总能上去的。”
陆谦吃着饭没说什么,于嫂来收拾的时候他看了看时间,“我去看看他烧退了没有。”转身又对她说,“这些都不重要,以后你平时在家也跟他说别想那么多。”“哎。”于嫂应了一声。
房间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也很弱。窗帘半掩着,窗外是高楼和灯火,屋子里却好像灰蒙蒙的。陆谦摸了摸景言的额头,温度降下去了。他看不清景言的脸,但好像在梦里他都很不安地颤动,他干脆坐了下来,一下一下轻拍着被子。
陆谦的手很凉,景言昏沉中感受到让人舒适的温度,他想是不是小叔叔回来了,努力想睁开眼睛又做不到,迷糊着睡了过去。
“您好,我是林景言的家长。”陆谦敲开老师办公室的门,班主任似乎有点惊讶他竟然这么年轻,“您好...您是他的..”“我是他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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